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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6
      
       回忆如烟。回忆之门时启时合,近在咫尺。
      
       我渴了,我从身上抓了一把雪出来,很快就吃了下去。我觉得舒服极了,清凉的感觉仿佛一段春风得意的岁月。阳光很刺眼,我走在时间的顺序里,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又向后走,我迷路了吗?走了这么久,我看见那些人还远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里,七手八脚地堆着雪人,堆好了,又小心翼翼地雕出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后再一个一个地写上与之对应的名字。我隐约感觉其中有一个是我。我不知道那个我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我伸手在身上抓了一下,又抓了一把雪出来,我看了看就把它扔掉了,扔在了呜呜咽咽的风里。
      
       十二月的雪填满了农历,一栏,一栏。这个季节一开始,整个民间就白了,只有闭上眼睛你才觉得黑,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黑就是黑,没有别的意义。又一片雪花粘在你的睫毛上,轻轻一擦,它就没了。像擦去眼角的一滴水,像擦去黑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粉笔字。
      
       许多故事(事故?)都写在一摞纸的正反两面。翻过来掉过去,只是一些人和一些事交织在一起,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水面上此起彼伏,转瞬即逝。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在字里行间咬牙切齿地说。
      
       女人呢,女人就是好东西啦?你给她星星,她还要月亮。你不行了,她就会去勾引别的男人,还顺手牵羊给你弄顶帽子回来。你就那么喜欢,你以为是清朝的顶带花翎吗?你以为是貂皮或狐狸皮的吗?都不是。为什么大地春常在?头上的帽子染绿了它。真他妈的!女人就是狐狸精。面容黯淡的男人坐在小说的结尾,低头想着心事。
      
       是的,我知道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我并不想勾引她,我不是对女人没兴趣,我只是对她不感兴趣。是的,就是这样。
      
       那个画在胸前的细小的长方形,有时是插着黑色钢笔的上衣口袋,有时又变成了烟盒,我不认为那是魔术,似是而非,空空如也。我从里面摸出一支烟来,我点燃了它,丝丝缕缕的烟雾被风一吹,一会儿冒着一个个圆圈,一会儿又飘出弯弯曲曲的线条。烟灰愈烧愈长了,我准备将它弹掉时,我感到我的手有一点儿抖,我知道所谓的往事就是一截截即将弹落的烟灰,偶尔闪出的火星如一个早逝的人,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就被世界彻底遗忘了。我把烟熄灭的时候,我看见远处的山绿了,周围的一切笑逐颜开。
      
       我很少像现在这样,脸上残存着过去的时光,无所事事地坐在树下,像所有行动迟缓的老人那样,看着神色匆匆的行人穿过插图里的树林。风从年头吹到年尾,又吹回去。风使一些失去了血性的东西重新获得了颜色。
      
       时间似乎停滞了,我似乎早已入睡。梦里有种深深的倦意使我紧闭双眼,不能自拔。一个人正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说旅途的风声,说从故事里面伸出来的一条腿,说那些难以预料的悬念和死谜。
      
       那个人有时站着说,有时坐着说。
      
       那个人我认识了很多年。
      
       一个娓娓道来的过去果实般慢慢腐烂。
      
       我听见他说起周紫了。哦,周紫周紫,我想起来了,我想我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了,她在用钥匙开门,她是回来取东西的,她说她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熟悉的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芬香正在向我扑来,一点点靠近,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声,我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似乎一切都寂静如初。我以为她向我走来的时候,她已经离我远去。我记得那天出去走了走,至于怎么回来的,却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拿着一本历史书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投怀送抱,就是与一些人背道而驰,又与另外一些人成帮结伙。
      
       房间里真的静下来了,那个不停说话的人也走了。我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懒得理他。我不喜欢被人打扰。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我闭着眼睛,我用飘忽不定的心跳虚构一个故事,一个可以贯穿一生的故事,我看见探头探脑的标点符号在脑子里跑来跑去,似乎有很多事情正等着它们去诘问,叹息和终止。
      
       此时此刻,我听见故事里的人正在为一件事争吵着,他们的声音南腔北调,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你这个小贱人!你懂什么?飞机不是飞起来的拖拉机,而是像大雁那样飞的机器,冬天向南飞,夏天往北飞。它的屁股也冒烟吗?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冒烟啊,怎么不冒烟?为什么不冒烟?和你拉屎撒尿差不多,飞机也是吃多少就得拉多少,不过有时冒白烟,有时冒黑烟。昨天我还在报纸上看见几个外国人,脸那个黑呀,不是一般的黑,是那种烟熏火燎的黑,他们坐的那个飞机肯定是木头柈子烧多了,不然能给熏成那样?
      
       听他们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的说话方式让我沉迷,但奇怪的是,无论我在心里怎么笑,脸上却始终无法表达出那种由衷的笑意。我怀疑我可能是惟一一个不会笑的人。看来我以后得多笑笑,笑比哭好。为什么不笑呢?这个世界荒唐可笑的事情多着呢,我第一次真正笑出来,就是因为那个像鸭子一样走路的人。
      
       那天,他连门也没有敲就走了进来,确切地说,他是大幅度扭动着身体进来的,两只脚交替着,在地上一蹭一蹭的,仿佛一个精打细算的土地测量员。我不认识他。他身材矮小,剃着坑坑洼洼的平头,一说话就露出满嘴的金牙。我不喜欢他。可不知为什么,看见他我突然就笑了。我感到我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像绽开的桃花。
      
       “你怎么跟个鸭子似的?你以为你是卓别林?”
      
       “还是这么不会来事儿?要学会来点事儿,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说。
      
       “来事儿?来什么事儿?来的可不都是事儿!男人是男人的事儿,女人是女人的事儿,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是男女之间的事儿。”
      
       “我不是说这个。”他说,“我是说做人脑子要灵活些,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
      
       “朋友是什么东西?敌人又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这个故事里的闯入者,从他一进来,我就在想到底该用什么方法将他解决掉,以免故事的结局啰啰嗦嗦,风一样突兀。现在,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决定再让他逗留一小会儿,我觉得他故作姿态的样子很有趣。
      
       “朋友不是什么东西。朋友是……”他很认真地说。
      
       “朋友不是东西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在他的话里埋下了伏击,但他没有理睬我,他说:
      
       “朋友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彼此为对方解决一些问题。”
      
       “你的意思是只有互相利用的人才能成为朋友?”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是全部,有时候也需要说话聊天的朋友,谈谈女人,谈谈生活的琐事,不搞阴谋诡计,没有一损俱损,兔死狐悲。当然,有些心里话是不能对人说的,最好对自己老婆,对自己的儿女也不要说,免得她们恨你,恨得牙根儿直痒痒,恨不得杀了你才解恨。你只能说奉承话,说她们爱听的话,满脸堆笑,低声下气。”他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
      
       “和她们说几句真话也没什么啊,她们是你的亲人,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我说
      
       “说真话?现在还有人说吗?没有人说了。这年头除了疯话和胡话,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个人都是鬼话连篇,哪里有什么真话。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混过来的,说真话?你说吧,说出来你也就成了孤家寡人,就是所有人的敌人,举步维艰,一事无成。”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感觉有些厌倦。
      
       “很奇怪吗?”他说,“你不应该觉得奇怪,人生在世,说话就是冒险,就是在手里攥着一把无形的刀子,要么收起来,要么刺出去。一句话说错就等于是在出生入死,以卵击石。有些话可以对所有人说,有些话只能对某些人说,有些话只能对一个人说,另外有些话藏在心里,只能对自己说,悄悄地说,秘密地说。但是,还是有一些话连对自己都不敢说。”
      
       很奇怪吗?的确很奇怪,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张张小纸条从嘴里冒出来,上面印着黑颜色的字,它们在房间的半空飘了飘,随后跌落在地板上,眨眼间就堆满了,薄薄的小纸片儿,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他好像并不在意,他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我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我说:
      
       “你这么活着不累吗?我都替你累得慌。不停地绕弯子,兜圈子,原地踏步,狗扯羊皮。”
      
       他终于不作声了,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则扶着墙壁,似乎在想着什么。
      
       天黑了,街上嘈杂的声音渐渐淡去,偶尔有一辆汽车疾驶而过,汽车轮子和地皮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仓皇逃命的鸟。
      
       “能帮我开下灯吗,就在你右手边上。”
      
       他点点头,回身按动了开关。灯亮了,他忽然就消失了,仿佛根本不曾出现一样。我不认为这是个梦,我走到窗口,我看见月亮升起来了,树枝在风中愉快地抖动着。我拿来一把扫帚,把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把那些小纸片儿统统扔进了废纸篓。然后,我关了灯,闭上眼睛,重新躺在那里。
      
       我睡了。
      
       故事里的所有人都睡了。连屋顶上的猫都睡了。
      
       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躺在一部书中昏睡时,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年。
      
       7
      
       我以为我是你故事里的那个人,却忽然发现其实不是。
      
       8
      
       布菊走进来时,他几乎一无所知。他正在埋头批改学生们的作文,布菊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看见他用钢笔在本子上划出一条一条红线,还写下一些缭乱而陌生的字,布菊不认识那些字,她觉得那些字就像虫子一样在纸上爬来爬去。布菊看了一会儿,故意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时,他笑了一下,他说你来了,我也刚好批完作文,这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巧什么巧?布菊说,我都来了半天了,你也没回头瞧一眼。
      
       我给你拿来几颗梨,洗过了,很甜。她放下几颗黄橙橙的梨,坐到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你昨天为什么没去?害得我在河边等了你一个下午。布菊说。
      
       你看,脸都差点儿晒黑了,太阳真毒。布菊说。
      
       在布菊稍稍仰起的脸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女人独有的梦幻般的气息,有着柔软的温暖和弱不禁风的深情。他看得有些出了神,他越过布菊的脸看到了病逝的姐姐,他看见姐姐苗条的身影走在他的记忆里,大雪纷飞的童年时光一点点逝去,窗外赤日炎炎。这是个和姐姐一样好的女人,他想,可是……
      
       看啥呢?看到眼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布菊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下。
      
       我听人说你的事了。他叹了口气说。
      
       说我什么事?布菊问。
      
       关于你和窦福订亲的事。他说
      
       订啥亲,订亲,你听人胡嘞嘞,窦福他爹前天是到我家提亲来着,可我没同意,我不同意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能把我抢了去?布菊说。
      
       你就因为这儿才不去河边见我?没影儿的事你也放心上。布菊说。
      
       昨天校长找我谈话了。他说。
      
       校长说:你知道吗?窦福和布菊订亲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有喜酒喝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高兴。他说
      
       他这么说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校长呢。你信他说的吗?布菊说。
      
       我不信啊。我说不能吧,我怎么不知道?
      
       校长说这事儿千真万确,是布菊他爹亲口说的,还假得了?今天我找你来,也是布菊他爹的意思。校长说我知道她过去和你好过,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她订亲了,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就是名花有主了,所以呢。你以后应该注意一点儿影响,不要和她有过多来往。教师么,是不是,我相信这方面的觉悟你还是有的。他说。
      
       我爹说的?这不可能。我爹什么也没答应啊?我爹说好让我自己拿主意的。布菊说。
      
       校长对这件事好像很积极?他说。
      
       他积极有什么用,我不积极谁都没咒儿念。他还说什么了?布菊问。
      
       校长说,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到处都是闪烁不定的舌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布菊想,名声对一个女人是很重要的,没有个好名声,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所以说,布菊和窦福订亲是一件好事情,是一件再明智不过的事情。他说。
      
       他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就是和你好,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关他啥事?我现在就去找他,我看他就是那个嚼舌头的人,所有的事都是他说的,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难怪会断子绝孙。布菊很生气地站起来。
      
       你找校长有什么用?他伸手拦住她,你也找不着他,他去县里开会了,后天才能回来。
      
       布菊气呼呼地坐下来。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也不知道。校长最后说:你是个好同志,你是不得已才来我们这里的,等运动一结束你就走了,拍拍屁股返城了,可你走了让布菊怎么办,让她在这儿一辈子等你?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一旦回去了就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布菊。你们还是喜欢城里的女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他说。
      
       你真的会回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布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回去做什么?认识你以后,我就没想过要回去。城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他说。
      
       布菊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起来了,校长是窦福的表叔,难怪他要那样说了,他想拆开我们,好让窦福有机可乘。布菊说。
      
       校长真是一个小人。布菊说。
      
       这年头谁都有权做一两回小人,校长也不例外。没想到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老奸巨猾。我从前是多么敬重他。他说。
      
       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他说。
      
       担心啥呀?布菊问。
      
       担心我,也担心你爹。他说。
      
       别担心,我爹那儿我回去跟他说。
      
       布菊走了。午后的光线猛地从窗口泻进来,他的身影看上去显得很虚。
      
       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又坐下。他拿起桌上的一颗梨,仔细看着。黄橙橙的光芒仿佛一个等待抚摸的故事,等待最安静的吻和不出差错的爱情。他感觉心里有水一样的东西缓缓流动着。每个人都是一颗梨,一颗孤独的梨,在寂静中呼喊,却没有谁能够听见。
      
       他自言自语,他对手中的梨说出那些夜晚的秘密。
      
       他说:不,不是我。
      
       他说他们不是我。
      
       他们只是一颗会做梦的梨,在树上东倒西歪,出尔反尔。
      
       “在成为梨之前,我是一朵知冷知热的白花。”
      
       他不知道很多年后有个诗人曾经这么写过,读它的人喉咙里弥漫着黝黯的气息。他也不知道,一个叫童玲的人画过一只女性的梨,女性的任何人都站在梨的身体里,从第一天起,就不曾离开过。他更不知道布菊就是那颗梨,就是那朵知冷知热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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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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