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3
      
       早晨吃饭的时候,他听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刚开始他没有听清,他拿着筷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这会儿听清了,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似乎是从旁边的院子里飘过来,又似乎是在街上。他放下碗筷走出去,看到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他又打开街门看了看,街上也一个人都没有。突然间,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踩着梯子爬上了墙头,他看到旁边院子里长满了草,那些生锈的农具堆放在墙角,仿佛一桩埋地三尺的往事。用力向下挖,也许就能挖出一个人来,他想,那可能是一个读书写字的人,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河边走来走去……他在一桩往事的尾部闻到了腐烂的气味,正向他缓缓飘来,渐渐地漫过了他的头顶……
      
       他站在梯子上,看到房顶上的炊烟魂灵一样飘散在风中,天空很蓝。
      
       “你趴在墙头上弄啥?粥凉了就不好喝啦。”女人在屋里对他说。
      
       他顺着梯子下来,回到屋里,重新拿起碗筷吃饭。他看到女人已经吃完了,她把几个空碗摞在一起,正在用抹布抹她那边的桌子,他说:
      
       “你刚才听见有人喊我没有?”
      
       “好像没听见。咋啦?”女人问。
      
       “那声音真怪。针一样尖细。”他说。
      
       “不是卖豆腐的苏小兰吧,她每次吆喝声音就那样。”停了一下,女人又说:“你听听你爹给你起的名字,窦福,乍一听可不就是豆腐!”说完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苏小兰的声音我还不识得?!肯定不是她。”他说。
      
       那会是谁呢?他来找我做什么?他暗暗地想着。这时,他听到那声音又从外面雾一样飘进了他的耳朵,那声音还在喊他的名字,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筷子哗地一声掉在桌上。
      
       “你听,那声音还在叫我。”他对女人说。
      
       女人拿着抹布,侧耳听了一会儿,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女人说:“你耳朵出问题了吧,哪儿有人叫你?”
      
       “你再仔细听听,那声音还在叫我的名字。”他说。
      
       “你一天天总是疑神疑鬼!”
      
       “说不定,还真的……是鬼呢?”
      
       “行了!别总自己吓自己,这样下去你会落毛病的。”女人说。
      
       “我要是没毛病,你也就不会……”他小声嘟囔着说。
      
       “你说什么?”女人问他。
      
       “没什么。”他说。
      
       “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就收拾了。”女人说。
      
       “不吃了。”他说。他把碗推到桌子中央。
      
       “那个教书先生说没说啥时回来?”
      
       “没说。镇上的人也都很久没见过他了,吴会计说他连工资都没领就走了,走得无影无踪。他没走时还说要教我识字呢,他说一个人一辈子总得学会写一封信,写给别人看,也写给自己看。”
      
       “你还是很喜欢他,是不是,布菊?”他问女人。
      
       “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还不都得挺着!”女人布菊说。
      
       女人布菊说完就走了。女人布菊说她要去河边洗衣服。时光如流水,哗啦一下,河两岸的草都绿了,蝴蝶又开始迎着风翩翩起舞了,过得真快呀!仿佛前不久还是大雪纷飞的日子,现在,河里又有人游来游去了,身上挂着摇摇晃晃的水珠。他看着女人布菊端着一只装满衣服的木盆走出门去,他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他来到院子中央,他又想起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他想了不止一遍,然后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开始磨刀,地上放着一小碗水,水里的光线莫名其妙地旋转着。那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这回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只是低着头霍霍地磨刀。
      
       别叫我的名字。他在心里狠狠地说。
      
       他记起小时候祖母曾告诉他说: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而你又看不见人,那就千万不要答应。那声音会把你的魂儿勾走的!祖母的话让他头皮有些发麻,有段时间里,他总觉得脖子后面嗖嗖冒着冷风……
      
       这后来,他磨刀的动作越来越快,那刀在他的想象中已经闪着寒光向那声音斩去。
      
       他感到那刀带着风声深深地斩进了那声音的肉里,像斩过一截青翠的萝卜。
      
       “你知道吗?刀能辟邪。”他说。
      
       “我一刀下去你就完了。这叫做一刀两断。”他说。
      
       “你以为你比那头猪还厉害,我就一下,它哼都没哼出来”他说。
      
       “你鬼鬼祟祟地躲着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抓住。”他说
      
       “你以为我好欺负,是吗?”他说。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说。
      
       “现在我就给你点儿颜色瞧瞧。”他说。
      
       “我挖你的眼,叫你看不见白天夜晚。”他说。
      
       “我扒你的皮,叫你没有衣服穿。”他说。
      
       “我斩你的头,叫你尝尝满腔心酸。”他说
      
       “我斩你的脚,叫你无路可走。”他说。
      
       “你完了,你看你一点血都流不出来,你真的完了,连叫也没有叫一声。”他说。
      
       他一遍一遍地说,他反反复复地说,他兴高采烈地说,把自己说得大汗淋漓,仿佛把那些想说不想说,以后没有机会再说的话都说完了,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就不说了。他停下来,用手指头轻轻试了试刀口,似乎比原来还钝了,他有些沮丧,看来得换一块磨刀石才行。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个人抬腿走进了院子,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仰起脸来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天空。夏日的天空里,那匹蓝色的丝绸漫无边际地向远方铺展着,一点皱褶也没有。他发现天蓝得很厉害,蓝得让他有些心慌。
      
       他站在那座木桥上,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一个女人在河边嚓嚓地洗着衣服,稀里哗啦的声音像猫踩翻了屋顶上的瓦片。
      
       他听到那声音时,一个女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悄然闪现,一到夏天她就会坐在河边洗衣服,她裸露的小臂和小腿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像那些黏在他生命里的盐。他看见她在他的记忆里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继续嚓嚓地洗着那些衣裳。她在哪里呢?他用手紧紧按住胸口,他感到他的心被针一样的东西刺痛了。
      
       他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他感到河水出现了一些异样,他看见有些什么正在无声无息地沉下去,再浮上来,然后再沉下去。他看到一些脸在往事里先后老去,另一些脸则青翠欲滴,春意盎然,一如早年间那些爬满了院墙的枝枝蔓蔓。
      
       水面如镜。
      
       天上的云彩棉花糖般倒映在水中。
      
       他想起那些混水摸鱼的人,他们密密麻麻地站在岸边,手里时刻攥着大捞一把的念头,他们能捞到什么?除了几截漂浮的木头,几只湿漉漉的破鞋,别的什么也捞不着。他想起在水中捞星星的巴夏,天一黑,他就在河边哗啦哗啦地捞,来蹲点的马部长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都浑然不觉,只顾弯着腰在水里拼命地捞,越捞越起劲,直到马部长踢了他一脚,他才不捞了。
      
       “捞,天都快捞塌了,还他妈捞!你到底想捞些什么?”
      
       “屋里太黑了,我想捞颗星星回去照亮。”巴夏憨憨地说。
      
       “社会主义的星星你也敢捞?就凭这一条,就可以把你打成反革命。”
      
       “可屋里实在是太黑了!”巴夏说着,又弯下腰去,在水里哗啦哗啦地捞。
      
       “还捞?别他妈捞了,赶紧给我滚犊子,有多远滚多远,别再让我在河边看见你。”说着,马部长又踢了巴夏一脚。
      
       巴夏走后,马部长独自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他倒背着双手,像公社李书记那样满面春风地巡视着河面。真是他妈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能睡,形势一片大好,还有人晚上出来捞星星,他妈的!他嘟嘟囔囔地骂着,沿着河边慢慢向上游走去。
      
       夜里偷玉米的人一动不动地趴在玉米地里,等马部长渐渐走远,他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长出了一口气。
      
       后来,巴夏有一次对别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时,让人笑话了好久。那个人说,你别扒虾(瞎)啦,你还是去河里捞星星吧,捞回去可以当煤油灯使。以后,便常有人时不时问巴夏在河里捞到了星星没有。这让他觉得很晦气。公社李书记还特地往他家跑了一次,语重心长地劝他说,河里的星星你还是别捞了,它是可以当灯用,它还省电,但是它也费眼睛。你要是实在想捞,就在院子里放一盆水,捞个够。不过话说回来,要捞你也只能捞星星,不能捞月亮,星星是捞不尽的,它有很多,月亮却只有一个,你把它捞走了,别人黑灯瞎火的咋办?
      
       想到这些有趣的人和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胳膊架在歪歪斜斜的木制栏杆上,他看着下面的流水一秒一秒地流过,那是时间的形状,囊括了所有质地单薄的岁月。时间是什么? 时间就是一匹马,一匹受惊了的马,它鬃毛乱飞地穿过了茫茫的黑夜和树林,永远不再回来。他想,它把我们都抛下了,远远地,都抛在了身后,和往事一起坐以待毙。
      
       十年啊,他想,那是一段多么惊心动魄的时光!仿佛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十年,从这头到那头,连一个旅人的心灵都会平白无故地增添许多白发;十年,如果连续不断地走,一直向梦中走去,会把一双腿走得疼痛难忍,使你不得不在某个早晨突然醒来,使梦魇成为废墟;十年,会使整整一代人迅速老去,身体里的那口破钟今天敲两下,明天敲一下,到最后连一下也懒得敲了;十年,桌子里的抽屉都变得松松垮垮了,拉出来,推进去,用力稍大些就会哗地一声散架,里面的物事随之掉了一地;十年,一粒粒吐到故事外面的果核,早已经开花,发芽,长成了另外一些故事,或纯净如水,或沉闷难堪;十年,一个满脸雀斑的少女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少妇,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用肮脏的字眼骂街;十年,那些说在雨中的话已经锈迹斑斑,并附加了许多湿漉漉紫殷殷的意义;十年,十年前我和你在一起,在河边,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十年后你在哪里?
      
       …… ……
      
       河水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紧紧束住了回忆的腰身。
      
       他像个老人一样蹒跚着走下桥头,他有些泣不成声,他的眼前一片漆黑。树上倾斜的一根树枝突然颤动起来,在他脸上打了一下,与此同时,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
      
       “走吧,离开这里吧,永远地离开,你心爱的女人已经出嫁多年。”
      
       他辨不清那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他回头看了看,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河对岸有一个人正在放着两匹马。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