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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14
      
       她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她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向下垂着,发梢上还滴着水。雨一直在下。她闻到雨中有一种鱼的腥气,从外面一直散发到屋里。还下起来没完了,她想,几天过去了还在下,下得人心慌。她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雨水,然后换了一身干衣服。她又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你真是一个蠢女人。
      
       她听见院子里的门响了一下,那声音又沉又闷,谁呀?她在屋子里问,接着,又听见门响了一下,她走出来,看见街门在风中摇晃着,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她走过去把门关好。这时,她听见一阵在雨中趟水的声音,有人边趟水边说:
      
       “他(她)走了,鬼知道现在是死是活,等着吧!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那女人也真够可怜的,自己不识字偏要找个识字的,这年头识字又有什么用?”
      
       “你说她可怜,她整天吃着猪下水还可怜?你倒是不可怜,也没见你天天吃猪下水。”
      
       她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事情都过了这么久,还有人到处嚼舌头,她想,这些人真恶心!这样想着,她猛地打开街门,看见两个穿雨衣的人在雨中一闪就过去了。
      
       她关上门。雨水再次淋湿了她的衣服。
      
       不识字怎么了?她开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不识字照样儿可以认识很多东西!
      
       这是一盘磨。
      
       这是树。
      
       这是院墙,墙上的草一到夏天就开始疯长,都长到墙外面去了。
      
       这是准备铺院子的砖头,铺好了,再下雨就不会积水了,地上的土也就不会那么多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拾起一块砖头,隔着墙,扔到了旁边的院子里,接着又拾起一块,又扔了过去。她一块一块地扔,差不多将墙边的一堆砖头都扔完了。起初还能听到砖头落地的声音,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喧嚣的雨声将一切都吞没了。
      
       “我恨你!恨死你了,你个王八蛋。”
      
       她无声地哭着,她的脸贴在墙上,扶在墙上的手慢慢向下滑去。
      
       雨越下越大了。
      
       晚上,她对男人说:
      
       “今后不要再拿猪下水回来了!”
      
       “怎么能不拿呢?” 男人说。“拿还是要拿的,杀猪的就这么点好处,再说你也喜欢吃。”
      
       “现在不喜欢吃了!我吃素。”她说
      
       “你怎么了?”男人愣愣地看着她。
      
       她看着男人,两道眉毛忽然向上扬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说:
      
       “没怎么。睡吧,你也累了。”
      
       她替男人盖好被子,伸手关了灯。
      
       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搁置在记忆另一端的天空,微风习习,阳光灿烂。
      
       15
      
       午后,他睡着了,像个孩子那样蜷缩着身体睡着了。一阵响亮的读书声远远传来,他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其中两句,他跟着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锋芒毕露的阳光透过有些阴暗的窗户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那些已逝的黄昏和深夜。他躺在土炕上,那些在风中歪歪斜斜的教室令他感到吃惊,似乎它们随时都会被风吹走,所有的奔跑与呼喊都无济于事。他感到他沿着一根绳子爬到了教室的屋顶,他刚爬上去,它就飞走了。他紧紧地骑着它,他看见天空开满了陌生的花朵,他看见学生们喜笑颜开地坐在花蕊上,许多张颜色不同的脸孔向上看着,他们温文尔雅,出口成章。
      
       终于可以飞了,飞过自己的影子和寂静的山河(可以飞了但你丢失了翅膀)。
       终于可以梦了,梦见一个人和所有的死者(可以梦了你却彻夜难眠)。
       终于可以笑了,笑别人太傻你太痴(可以笑了你又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你一笑)。
       终于可以哭了,哭天抢地哭声震天哭出生机勃勃(可以哭了你却哭不出来)。
       终于可以死了,死得其所死是一场灵魂的狂欢(可以死了你又并不想死)。
       终于可以活了,活得小肚鸡肠虚情假意(可以活了你想还是不如死了的好)。
       终于,你疯了,疯了就疯了吧(你疯了我们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彬彬有礼地说着,整齐的声音在午后的阳光中风一样漂着,在耳边渐渐消逝。
      
       他翻了个身,把脸压在下面,由此引起的窒息正带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时光猝然袭来。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样趴在那里,他感到难受极了。他的一条腿突然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另一条腿则平静如初。  
      
       他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他急急忙忙脱掉衣服,摸摸胸口,又摸摸肚子,最后看到右腿上有个部位紫红紫红的(炕上的一把剪刀将它烙出了印迹)。看来他们真的动手了,他妈的,幸亏我跑得快!他一边骂着,一边喘着粗气。
      
       在梦中,他正在河边散步,忽然被一个人拉住了,那人说学校里正在分羊肉,校长让他快去。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去了。
      
       他看到那里乱哄哄地围着一群人,他挤进去,看见几个人正摁着一只活羊,校长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刀,校长站了一会儿,开始绕着羊转来转去。同志们别围着了,现在排队站好,每个人二斤。校长说着一刀就刺入了羊的身体,校长的动作很熟练,像刽子手那样熟练,看起来这种事情他已经不知干过多少次了。羊咩咩地哀叫了几声就不动了,鲜红的血流了一地,很腥。校长的刀真快,什么叫吹毛利刃当机立断,他想,那就是。一刀下去,连骨头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校长说女同志优先,校长开始喊名字了,田梅,周紫,危淑芬,危淑芬来了没有?王霞,张丽艳……连毛带肉绝对不止二斤,你回去称称,保证只多不少。校长对每个过来领肉的女教师都这样低声地说着,并乘机在她们手上、胸上适时地摸上一把。都多沾点油腥儿,吃素对身体不好。校长满脸关切地对她们说。
      
       羊肉很快就分完了,连羊头,羊下水都被最后一个女教师领走了。
      
       她们走时脸怎么都红红的?他想,看上去就像秋天的苹果。
      
       男教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校长。校长手里拿着刀,无可奈何地说:
      
       “狼多肉少,你们要我怎么办?没办法,只能先分给女同志,谁叫她们的名字叫弱者呢。”
      
       “可你分得也太多了,哪儿是二斤?四五斤都有。”一个男教师说。
      
       “我是分得多了些,这不假。”校长语重心长地说,“我想你们都知道女同志的辛苦,她们要生儿育女,要生火做饭,要伺候男人,在学校上完课,回到家里还要下田耕地,还有那么几天她们会不舒服,还要狠着心咬牙挺着,装作若无其事。她们不易啊!同志们,真的不易,所以多分些羊肉也是应该的。你想,要是没有女人,会有你,有我,有他吗?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她们的,是女人们的。可以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全人类!”
      
       “可是没有男人,女人也是白费。”一个声音慢慢悠悠地说。
      
       人们一下子哄笑起来。
      
       校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为了大家都能吃上肉,你们选一个人出来,我们吃他。不过吃归吃,出去可不要乱讲,我们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同志,我们吃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人们又一阵喧哗,似乎在商量到底该把谁选出来。
      
       他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他还在心里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笑呢,是的,没有男人,女人真的就是白费。他想着想着就要笑,忍不住笑出声了。他感到后面有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将他从人群里推了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面几个人就像摁那只羊一样死死地摁住了他。他看见校长拎着刀向他走过来,他好像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
      
       “杀人是死罪,你会被枪毙的。”
      
       “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头猪,猪生下来就是要被人吃的”校长咬牙切齿地说着,抬手在他的肚子上狠狠地刺了一下,接着又在胸口刺了一下,校长手里的刀跟着一翻向他的腿部削去。校长将刀举在空中时,人们开始欢呼起来,他看到明晃晃的刀尖上挂着自己的一条肉。他看见一滴血落在地面的红砖上眨眼就干了。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使他一下就挣脱了那几个摁着他的人,他迅速跳将起来,周身血迹斑斑地向学校外面跑去……
      
       梦中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因他醒来而消失。他烟熏火燎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着,差不多都看遍了。缓缓降临的暮色和下午一样空泛,只有古老而缓慢的时光,在屋顶上,在一缕缕袅袅升腾的炊烟中任意地伸长或缩短。他没有找到一处流血的地方,除了腿上那片紫红色的印迹,基本算是毫毛无伤,他长出了一口气。他开始一件件地穿衣服,他感到全身酸疼。我记得你们的衣服和表情,我知道你们是谁,他朝着窗外无名无姓地骂着,校长跑不了,你们也跑不了,校长是主犯,你们都是帮凶。他越骂越气,他推门出来,沿着一条大路向校长家走去。
      
       他气愤不已。气愤使他提前恢复了那些在梦中耗去的精力。
      
       经过一片树林时,他听到一声凄惨的悲鸣,一只乌鸦低低地飞过了他的头顶。他感到一种行将崩溃的危险正在逼近。
      
       校长和他的女人正在吃饭,吃粗粗的野菜团子。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叹气:这缺米少盐的日子啥时才算是个头呢?!
      
       他从外面走进来,余怒未消地踢了一脚院子里的水缸。
      
       校长发现了,说,你踢水缸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校长刚要发火,忽然想起他前不久的离奇遭遇,便面带同情地对他说:
      
       “你有事? 来,坐下来慢慢说。”
      
       “我不坐。” 他说,“你把分给我的那份羊肉给我,还有我腿上的那块肉,一起给我。”
      
       校长满脸诧异地看着他,使劲咽了咽嘴里的菜团子:
      
       “分肉?分什么肉,谁在分肉,我怎么不知道?”
      
       “你骗谁? 我都看见了。”他将梦中见到的情形大略讲了一遍。
      
       “是这样啊。”校长笑着说,“梦是不能当真的,是假的,它只是一些心头所想,比如说我吧,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梦见我是镇中学的校长,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读读报纸,清闲自在得很。可是醒来呢,我还是一个小学校长,看着那些打打闹闹的孩子,成天为他们发愁。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学校里并没有分什么羊肉,要是分了,能没有你的吗?”
      
       “怎么不能当真? 我现在全身酸疼,还有这腿,疼得更厉害,不信你看看。”他说着,撸起裤管儿,露出腿上那块紫红的印迹。
      
       校长看了看,忽然很严肃地说:“我用我二十几年的党性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们真的没分羊肉,别说是羊肉了,就连猪肉是什么滋味儿我都快想不起来了!要是分了羊肉,我还吃这个?”校长说着,晃了晃握在手中的菜团子。
      
       “可我看见你手里拿着刀,你还说要分我的肉,”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校长,“你想吃人肉也说不定!”
      
       “可不敢乱讲!”校长说,“吃人是犯法的,是要被枪毙的……”他神色紧张地向院子四周观望着,好像有什么人躲在角落里偷听似的。他看了一会儿,直到确信周围确实没有人在偷听时,才接着说:
      
       “……连想一想的念头都不要有。人吃人,那不变成弱肉强食了吗,那还了得了!那和深山老林里的野兽,和现在遍地横行罪大恶极的妖孽有什么分别?”
      
       “你在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
      
       校长皱皱眉头,他想,我和一个精神病纠缠什么?言多必失呀!
      
       校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看来你真是太累了,该歇歇了,这样吧,我给你几天假,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在家好好休息休息,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我又没病,去医院检查什么?”他说。
      
       “就当定期体检吧。”校长说。
      
       他心里想,体检个屁,到了医院没病都会给整出病来,那些穿白大褂的家伙……
      
       他不想再说什么了,转身向外面走去。
      
       校长在后面大声说:
      
       “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让李大炮陪你去城里看看,你要他叫上马部长,他认识医院里面的人。”
      
       李大炮?马部长?他们早已经是一个鬼了,说不定你也是。他摇摇头,向家里慢慢走去。
      
       “他怎么神经兮兮的?”校长的女人问。
      
       “被吓出毛病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在夜里照照镜子,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校长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里有一种过于复杂的东西渐渐变得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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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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