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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9
      
       夏日的早晨,闹钟还没有响,女人就起来了,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些衣服,然后一件一件慢慢叠好,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进一只空皮箱里。她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物件,她从墙上摘下一个相框,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照片里的一对男女笑得很甜蜜,她看了一会儿,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皮箱,放进叠好的衣服的夹层里,拉上皮箱的拉链后,她向厨房走去。很快,她又走了出来,她走过去重新拉开皮箱拉链,将里面的衣物全部倒在地上,她从中翻出那个相框,哗地一声,扔到了房间的某个角落。她蹲在那里,双手抱着头低声哭泣着。相框里的两个人依旧甜蜜蜜地笑着。角落里,有一道目光很忧郁,不知道是谁的。
      
       那时候,马蒂正沿着老式的木制楼梯盘旋而下,木头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故事的眼皮,走一步跳一下,再走一步,又跳一下。
      
       马蒂感到脚下声息皆无时,他已经站在楼梯的转弯处,一条长廊慢慢伸展出去,两侧都是红墙,他看见墙上写满了粉笔字,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他依次看过去,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时隐时现:……你被钥匙拒绝,我被锁……那天早晨,在哈尔滨,在那些旧事物中……它会以各种活的形式存在……字母A是只飞蛾,B是折起来的眼镜……我喜欢索菲,她的羞怯赢得了许多人的钟爱……无知又唯利是图者,如……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时间,任何时间都有一个地方……
      
       那些话断断续续,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字体不一样,意蕴和情绪都不一样。不知不觉,马蒂来到了走廊的尽头,昏暗的灯光里,又一节木制楼梯向下延伸着。他看到楼梯右侧的墙上写着一行大字:时间(刚刚逝去的一秒钟,面目全非,与世隔绝)。好像是刚刚写上去的,还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油漆味儿。时间就是在内心发生的事情,马蒂想,一秒钟,连往事都老了,不说也罢。
      
       内心的一条街上响起了风声。
      
       风掀动着记忆的门环。啪,啪,啪,无人应声,也无人出来开门。风声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吹着屋檐上的一些草。门始终没有出现。他不得不沿着走廊两侧的楼梯一如既往地向下走去。
      
       一些陈旧的楼梯从另一些同样陈旧的楼梯里面繁衍出来,一些文字从另一些文字里得到派生,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看到字典里的一些字写在墙上,后面跟着一行行或长或短的注释:生活(死亡教会我们一切),沉思(请不要打扰他们,不要打扰那些活着的人),明亮(一滴水滴到睡眠里,勾起莫名的悲伤),黑暗(被白发劫持,被圆覆盖),远方(请继续上路,请拿好地图戴好手表),梦(女人的初夜或旧夜),灵魂(你的灵魂是一只鸟,身体是鸟巢),风(风很薄,薄得像一张盖在脸上的纸)……
      
       向回走,钟声(钟声回荡着寂静,钟声也是空)。向回走。对,向回走。看到这句话时,他说。他转过身来,他看见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蛇一样追踪着他,他踩着它们走回去,他感到有一些使人慌乱不安的内容埋伏在脚印里,并会在不久之后重新凸现出来。果然,回到上一层时,有扇门缓缓出现了。他刚走到门口,门就打开了,他看见白墙上写着一行红字:信(一个字的疼痛,如今瘫痪在床)。他看见正对着他的一面大镜子里有很多人在排队,一个挨一个,轻轻向前移动。他们在那里干什么,还排着队,是买凭票供应的猪肉吗?他的心里不禁一阵迷茫。就在此时,背后有一种力量突然推动了他,将他推了进去。
      
       马蒂跌跌撞撞进去的时候,撞倒了一个人,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说:“你走路不长眼睛的,这儿站着人看不见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是被推进来的。”马蒂说。
      
       “被推进来的?这个地方还能有人被推进来?”那个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摘掉了马蒂头上的草帽,“马蒂?马蒂?真的是你,”他有些欣喜若狂地说,“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东子,王东啊!你不认得了?以前上学总帮你打架的那个?”
      
       “你不记得了?看来你是真不记得了,不过说个人你一定记得,孔芸!记得了吧?”王东说。
      
       “王东?孔芸?”马蒂竭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两个名字,“是不是个子很高,眼睛大大的那个?我记得她叫云珠,不叫孔芸。”
      
       “那就是孔芸,云珠是她的小名。你记不记得当时有很多人泡她,后来被我泡到了。那时,我们几个经常骑着自行车去江边放风筝,还有张鹤。”王东说。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们还在江上的铁桥走来走去,用粉笔在桥栏杆上写字。”马蒂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不知为什么,我最近记性一直不太好。”他说。
      
       “你怎么也来了?还戴着这个!”王东扬了扬手中的草帽,“这里一年四季没有太阳,也从不下雨,戴着它干啥!”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宽敞的大厅里,不断有人到来,离去,剩下的那些人还在有条不紊地排队,他们不说话,也不看他们,仿佛是沉默或倾听的一部分。一盏巨大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灯光照亮了一些晦暗不清的东西。马蒂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干了,暖暖的,很亲切。
      
       “这儿是什么地方?”马蒂问。
      
       “这儿可不好找,我换了三次车才找到,三次都是慢车,我累坏了。”王东答非所问。
      
       “我是说怎样才能从这儿出去?出口在哪儿?”
      
       “出去?出去做什么?这里都是不信任别人也不被别人信任的人,每个人都在服食一种叫做信任的药片,用来增加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感。你连一粒药都没吃就想出去?你出不去。那儿,那儿有个老头,就是穿着病号服的那个,只要过得了他那关你就可以出去。我刚来时也和你一样,可我受不了那老家伙不信任的眼神,更受不了他的絮絮叨叨,拐弯抹角,指桑骂槐。没办法,只得回来乖乖地吃药,一点点儿增加信心,增加智慧和身量。我想过一阵儿我会出去的……”
      
       “喂,喂,你真的要出去啊?你出不去。明天下午有个同学聚会你来不来啊?很多同学都在这里,张鹤,刘丽娜,韩晶她们都在,你到底来不来呀?你的草帽?”
      
       王东的声音远远响起的时候,马蒂正向那老者走去,他向后面挥了挥手,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
      
       那老者拿着注射器正在往胳膊上扎,看见马蒂过来,他头都没有抬一下,依然拿着注射器,全神贯注地往胳膊里推那些透明的液体。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一支黑色钢笔,和几张凌乱的纸。马蒂拿起那本书翻了翻,那是一本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的书,书中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有时是一根根腐烂不堪的绳子,有时是倾斜的小药瓶,有时又是一团寒光,仔细看才看得清里面是旋转的刀片。马蒂感到一阵头晕,他放下书,双手扶着桌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者。
      
       短暂的头晕中,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列疾驶的火车,他像个孩子似的数着火车的车厢,一,二,三,四……他数到十七的时候,火车开过去了,消逝不见了,连同车厢里的那些人。他站在铁道旁边,两根扭曲的铁轨一眼望不到头,他感到它就要站起来了,它真的站起来了,梯子一样架在白白的云团上。弯弯曲曲的梯子,一些人踩着枕木上上下下。阳光很刺眼,阳光迫使他不得不眯着眼睛用手搭成眉檐。他这么看着的时候,有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掌。
      
       “你看着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像你这么看人是很没礼貌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我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子能撑船。说吧,找我什么事?坐下说。”老者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蒂,他已经注射完了,正在用药棉摁着胳膊上的针孔,防止血液渗出。
      
       “书里的那些图案使我有些头晕,那些绳子刀片和小药瓶。”马蒂的脸涨得通红。
      
       “那不是绳子,不是刀片,也不是小药瓶,你再仔细看看。”老者将那本发黄的书推了过来。
      
       马蒂再次翻开那本书时,他闻到了一种肆意汪洋的气息,原来的那些图案梦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稀稀落落的文字,它们从一个人的手中流落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历经了许多地方,许多张嘴,现在对着他慢慢讲述。他吃惊地看到自己的一些年月出现了一些毛病,仿佛一只垂死的蜘蛛,在最后编织的网上透露着时间的漏洞。
      
       老者坐在马蒂的对面,对马蒂神情的注视,使他有种猫捉老鼠的感觉。看得出,他有些洋洋得意。他半张着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说:“那是一些人的心事,所有人的心事。每个人都有心事,都有那么一两件隐蔽得很深的心事。你知道吗,心事是负担,可以将一个人拖垮,拖得伤痕累累,死不瞑目。你要把它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真的……你的心事是如何找到出口,我的心事是该怎样应付一个女人,一个让我心烦意乱的女人。”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老者突然转换了语气,一边说,一边对着马蒂使眼色。
      
       “女人,什么女人?”马蒂迷惑不解地说。他从书中抬起头时,忽然看见那个在走廊里摔着铁盆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老者的身后。
      
       “你总是不相信我,我又没说你的事?我和这个小兄弟只是随便聊聊。不信,你问他。”老者说。
      
       “要我相信你,哈,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你始终都是个老骗子!所有人都是你骗来的,你骗他们吃什么狗屁信任药,要他们对你说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你好借此要挟他们,要他们替你传话,造谣,搞臭那些对你不利的人。我再也不会那么傻了,再也不会听你摆布了,老娘跟你拼了!”女人举起手中的红色铁盆对着老者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哗啦一声,老者栽倒在地,带翻了坐着的椅子。女人还不解气,又在他身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她边踢边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做了王八都不知道,你就是一个老王八蛋!
      
       “还有你,色迷迷地看着我,是不是也想勾引我?”女人手中的铁盆又向马蒂打来,他腾地跳起来,铁盆重重地砸在了肩头。在跳起来的一瞬间,马蒂觉得身体很僵硬,房屋陡然忽高忽低旋转着向他压过来,有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跟着是无数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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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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