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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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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梦里见过你,你模模糊糊的,脸上蒙着一层雾气,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我梦见你不是一个人,你们是一群人,穿着闪亮的雨衣斜背着长枪,在山坡上吭哧吭哧地用铁锹挖土,后面是一片矮矮的树林,很矮,有点像灌木丛。我听见你反复地说,深些,再深些。我听见只有你一个人在说话,你的话伴随着铁锹与石头摩擦时不断冒出的火星。我不知道你们在挖掘或掩埋着什么,我奇怪的只是你们为什么都穿着雨衣?那天夜里并没有下雨,繁星闪闪,月亮仿佛纸剪得一样,在天上高高地挂着,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是的,那天夜里并没有下雨,但你们都穿着闪亮的雨衣。过了一会儿,你们好像干完了,你挥了挥手,你们一大帮人齐刷刷地隐入了树林,那树林真的很矮,每个人的头都露在外面,像悬在枝条上的苦瓜。你做了一个手势,你要他们弯下腰去。整座树林都被你们撑满了,黑压压的,密不透风。你站在树后,你说他来了。我顺着你的话远远望去,月光下,一个人影正沿着小路向山上走来,他边走边喊:马部长,马部长,我来了。马部长,你在哪儿?看得出你在那一刻多少显得有些紧张,你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后来……后来……我突然就醒了。窗外黑漆漆的,死一般静默。我刚刚喝了一杯水,你们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谁?这么纠缠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我只不过是在无意中做了一个梦。几分钟之前我还醒着,我还在给我的朋友写信,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就睡着了,就做了那样一个梦。醒来后就被你们带到这儿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里?你们想知道什么?再说一遍,凡是看见的都要说?轻轻地说,慢慢地说?好吧。那就痛痛快快地说,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天阴沉沉的,路上还有许多行人,他们走得很快,像树叶和风一样,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大概是因为要下雨吧,我也以为要下,可是没有下,过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就散了,星星和月亮一起露了出来。我一个人走到了河边,这是一段必经之路,一天要走两次,有时会走上很多次,那是有事的时候。我在河边看见了一个女人,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从她走路的姿势我可以判断出她是一个女人。她在那里徘徊不定,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是从我身后走过来的,我一点都没有察觉,走过我身边时,他看了我一眼,他一直走到女人的面前。女人好像哭了,因为我听见那个男人说,你哭了,别哭,过了今晚就没事了。他又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里隐藏着许多故事,你的每一颗泪水都是一个故事。说完,两个人互相搂抱着向山坡上走去。我一直看着他们走远,才想起该回家了。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两个人是谁?可怎么想也没有用,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后来,我看见马部长带着一群人跑了过去,他们打着手电筒还背着枪,我以为他们是在集体拉练呢,我说马部长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马部长停下来,向我招了招手,我就走过去了。可是没等我走过去,马部长就跑了起来,带着那群人向河边跑去。说不清为什么,我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了起来,跑着跑着,迎面碰见一个人,他对我说你跟着搅和什么,要死人的。我吓了一跳。我停下来的时候,马部长他们已经没了踪影。那个说话的人也不见了。那个人似曾相识,像李大炮,又像赵老三,我说不准,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我满脸倦意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梦见我在给一个朋友写信,我看见一把铁锹正在挖句子里的石头,它们碰撞,摩擦时迸出的火星溅到了纸上,把纸烧了个洞。我听见有人在远处喊着,我来了,我来了,你在哪里?再后来,我就醒了,那声音还响着,到底是谁来了?我想,我刚打开门,你们就进来了……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我老实点儿别装糊涂?我不是装糊涂,我是真糊涂啊同志!我觉得自己还是在梦中呢,我刚刚还狠狠咬了一下手指,很疼,真的很疼,由此可见,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件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没掺半点儿虚假在里边。你知道我对你们什么感觉吗?就像我坐过的呜呜冒着白烟的火车,临到终点,空荡荡的车厢里就会突然冒出来许多人。你们从哪儿冒出来的,找我干什么?你们说我这是誓死顽抗,要端正态度?你看我一直都在积极配合你们工作,我绞尽脑汁地回忆,我拼了命去想,可还是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肯定是一次误会,搞清楚就没事了。一个人清清白白的就什么也不用怕,这叫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是那个梦吗?我已经说了两遍啦!两遍都不一样,我怎么知道?也许我只梦了一次,也许梦了很多次,这有什么分别,每个人都做梦,做梦还能挑时间、地点和人物么?你以为是在写作文?走金光大道不能做漆黑一团的梦?我真是无话可说。什么,还要再说一遍?说什么呢,该说的已经都说了,还能说什么?说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好吧,好吧。让我想想,嗯,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这样的。那天夜里下着雨,我聚精会神地剪着指甲,可是刚刚剪掉,新的指甲便又长了出来,我不停地剪,指甲也不停地生长着,反反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不剪了,我知道这么剪下去永远也剪不完,就像有些事怎么做也做不完,有些话怎么说也说不完。我很疲倦,我躺下睡了,外面还在永无止境地下着雨。我睡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从床上爬起来。四周一片寂静,雨还在下。我又躺下了,刚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床前低着头看我,他穿着闪亮的雨衣,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我吓坏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看了我一会儿,就转身出去了。我没来得及想别的,就披上衣服跟了出去。奇怪的是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星星也在不停地闪烁。或许根本就没下雨,地很干燥,只有那个人的雨衣上还在滴着雨滴,一滴,一滴,滴到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个人走得很快,他径直向河边走去,穿过那片玉米地,走上了山坡。我一直尾随着他,我看见他用铁锹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挖着什么,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他们一起挖,一锹一锹的土扬得四处都是,他们都穿着闪亮的雨衣。后来,他们中有一个人喊:来了,来了,他们就躲起来了,躲到了一片树林里。后来的事儿你们知道,我刚才说过了,半点儿隐瞒也没有,就这些了,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们在挖什么?我管他们挖什么!我管他们是挖着一桩往事还是一个秘密?这些统统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教书先生,我只是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你们该满意了吧!对同志要有春天般的热情?要实事求是?你说的很对,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我一向都是这么要求自己的。我刚才说起李大炮,我认识他吗?认识啊,在一起工作了好几年怎么能不认识呢,他可是个好同志……什么?李大炮说我是叛徒?冤枉啊同志,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是的,我不是一个坏人……不说这些?说实质问题?你要我说什么呢,我现在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越说越糊涂啦!说说李大炮?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正经人,大夏天的,跟一个女同志偷偷摸摸地爬进水泥管子,搞那种,那种不正当的关系,你能说他是一个正经人吗?哦,对对,你说得对,每个人说话都要负责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件事千真万确,学校里的老师几乎都知道,你们可以调查取证。我刚才还说他是一个好同志?嗯,我是说对待工作他基本上还是严肃认真的,至于他的作风问题我还是有看法的,嗯,对了,我记得有一天李大炮喝醉了,他在办公室里醉醺醺地说,有一群狗苟蝇营正在密谋的人就要跳出来了!他们为我们掘土挖坑,也为你们掘土挖坑,但归根结底是为他们自己掘土挖坑!酒后吐真言啊同志!含沙射影啊同志!这样反动的人你们不抓,怎么反倒把我抓来了呢?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你们提醒,我还真不知道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看来我的思想觉悟还是有待提高啊!不提高思想觉悟,不时刻保持着革命警惕性,哪儿能分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不说他了?好,那就不说他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们的眼睛比群众还要雪亮,我相信你们会秉公处理。你们已经处理过了?你说你们在山坡上伏击的那个人就是李大炮!他已经被你们秘密处决了!怎么会这样呢?他这个人就是有点儿贪酒好色,平时神经兮兮地爱叨咕些鬼话,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批评批评,教育教育,改了还是一个好同志嘛,怎么说处决就处决了呢?他罪不致死啊!唉!我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是痛心疾首呀,同志。说三道四是一种恶习,我一直都这么认为。难道不是吗?你说如果不老实交待,我的下场就会和李大炮一样?交待什么呢?我在梦中的所作所为?是的,在梦里。在梦里?我是一个叛徒?梦里的叛徒?真是不可思议。你点燃了一支烟,你有些心事重重,你说要彻底清算我在梦里犯下的罪行?你提醒我是一个长着触角和尾巴的梦?说实话我还真想不起来,梦只是一场虚幻的往事,是一个人醒来时就突然消失的东西,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甚至听过什么,都会烟云般被风轻轻吹散。我的梦零零碎碎的,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有时是镜子,有时是鸟,有时又是鸟从镜子里飞过。我不是释梦者我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也许梦就是一块石头,它闭着眼睛将自己扔了出来,它不知道它会砸着谁,但肯定会砸到一个人。它砸到了我身上,不,是砸在了我和另一个人身上,我看见一群人正在殴打他,棍棒雨点般乒乒乓乓地响着,他的制服上沾满了血迹,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想他快要死了,那帮人踢了他几脚说,装什么死?然后嚷嚷着向远方奔去,他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他挣扎了几次始终也没有爬起来。我看见他费力地朝我摇了摇手,我扶起了他,我听见他对我说着什么,那声音很细,断断续续的,我将耳朵贴近他的嘴,我尽力去听清楚,我听见他说:……记……记住……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为了你……快……快走……他们又来了……我看见那群手持棍棒的人正向这边跑来,我开始飞快地奔跑,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跑着跑着,一根木棒从脑后飞了过来,嘭地一声,我被打翻在地了,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凉下去,我隐隐约约听见他们说,妈的,刚才打错人了,应该是这个大个子才对……我为什么不去救他?我……我不去救他就是叛徒?是友谊的叛徒?我根本不认识他,可他把我当朋友?是的,他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仅仅是友谊的叛徒?我还是良心和道德的叛徒?不是这样的,出卖国家,出卖民族的人才是叛徒,我不是……你见死不救就是叛徒!你在黑暗中生火,你是黑暗的叛徒。你想起了过去,你是时间的叛徒。你说出了你的梦,你是梦境的叛徒。你是一个阴险奸诈如假包换的……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叛徒?那就随你们吧,我无话可说。你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笔记本,你说你已经掌握了一切,你胳膊上 的红袖标晃得我眼都花了。你问我读过那本书没有?我读过很多本书,不知你说的是那本?《第二次握手》,《第二次握手》?当然没有。我这个人不喜欢和人握手,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虚情假意的表达方式。你知道吗,在古代,握手是为了摸底,为了探清虚实,看对方身上暗藏着什么武器没有,以防遭遇不测……你说的是书?那绝对没有看过。我虽然喜欢乱翻书,但也还知道什么书能翻什么书不能翻,那种侵蚀精神侵蚀灵魂的书,我是坚决不看的!精神污染!你听听,这个词多可怕呀,光是想想,就让人直冒冷汗。一个人活着靠什么?不就是靠精神嘛,有健康的身体没有纯洁的灵魂,他的世界就是一片污浊,是肮脏和龌龊的。试想,一个灵魂肮脏和龌龊的人怎么能够为革命事业添砖加瓦呢,在他眼里……什么?你是说那本关于镜子的书?你说得没错,那是一本历史书,一本不知道作者是谁的历史书。在书里,镜子的历史闪闪烁烁,我们的过去深陷其中,让人惊心动魄,目不暇接。我一直都认为镜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不是吗?它隐藏着对整个世界的不满,表面上还要滴水不漏地,时不时地,拍拍马的屁股,就像有人给刚刚过世的亲人焚烧纸钱,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一声娘一声地喊着,内心却在忤逆不孝地大笑,想:你为什么不早点死了呢,为什么还要活到现在?……镜子里关着无数个鬼魂。俗话说相由心生,每个心中有鬼的人其实都是鬼,就像……是的,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我知道你会说我宣扬封建迷信,你又要给我扣帽子,扣就扣吧,多一顶少一顶都无所谓了,不只是现在,无论在任何时候,男人都有可能被扣上一顶帽子,也许有时还是一顶绿帽子……不说了?好,不说了。问题都搞清楚了?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就可以洗清不白之冤,可以不用那么委屈地活着,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你笑了,你身后的那些人也在笑,你们笑什么?你的牙齿怎么凸出来了?你的脸也变黑了,黑黝黝的,像一块炭。我怎么越看你越眼熟?哈,我想我把你认出来了,你是李大炮,是贪酒好色声名狼藉的李大炮,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进城去买粉笔了吗? 你见过校长了吗? 不许叫李大炮。你现在是李特派员?开什么玩笑?你又喝多了,是不是?你摸枪干什么,你呲牙咧嘴的样子真难看……我终于醒来。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我,她显得很激动,她说你终于醒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醒来。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我是布菊,她回答说,你是乔卡,你是教书先生乔卡。说完,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她低下头去,她低头的样子很美,我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我感到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正在慢慢滑过我的脸庞,我不知道那是我还是这个叫布菊的女人悄然流下的眼泪。
      
       对于一个梦见自己死去的人,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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