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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走廊

发布: 2010-6-18 08:52 | 作者: 阎逸



       11
      
       上午的阳光使河水看上去像过去年代里流动的金子。
      
       布菊在河边嚓嚓地洗着衣裳,她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个人正在放着两匹马,他懒懒地半躺在那儿,嘴里吸着半支烟,马在他身边低头吃草,时不时打着一两个响鼻儿,或者忽然抖抖身上的鬃毛。布菊看了一会儿 继续嚓嚓地洗着衣裳,溅起的河水洇湿了她的鞋子。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有狗的叫声从河对岸传来,叫声听起来充满了一定的敌意和狂躁不安。叫声引起了两匹马的嘶鸣,仿佛在伸缩不定的距离中回应着一些什么。放马的人拽了拽手里的缰绳,他吆喝了几声,对马说,叫唤什么,要不是看你们还能拉车干活,我这就把你们宰了,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们,也许等不到买拖拉机就宰了你们。马似乎听懂了,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草,马眼里闪烁着玻璃片一样的东西。空气中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意味正在到处弥漫。
      
       布菊觉得有点累,她决定歇上一小会儿。她向河流的下游望去,那边的景色似曾相识,明亮的水一波一波缓缓流动着,河岸两边的树倒映在水中,跟着水流一起一伏,水里的风吹着它们的影子。她看到那边的木桥上站着一个人,她看见那个人背对着她,身体伏在桥栏杆上,一动不动地正向下看着什么。河水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上面会漂着一些往事,要漂也只能漂着一些鱼的往事。她这样想的时候,她的手在水里荡了几下。
      
       她开始在水上写字,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布菊,布菊,布菊……这是我的名字,她说。她想起他说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符号,别人一说起你的名字,就会想起你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就像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一样,都是季节萌动的符号。
      
       写在水上的字只能融入水里,写着写着就不见了,流走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形状和轮廓还停留在视线里,她开始有些慌乱,她的手在水里哗啦哗啦捞着。捞了一会儿,她笑了。你真傻!她看着自己摇晃的倒影说,写在水上的字怎么能捞得到,捞不到,什么也捞不到,巴夏捞了这么多年星星,也没见他捞上来一颗。真傻。她摇摇头。
      
       她再次向河那边望去,她看见桥上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此时,两个推着自行车的人正从桥上走过,一阵潮湿的风吹来,吹得两个人的衣裳突然鼓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们身体里拱出来似的。
      
       风吹乱了布菊的头发。
      
       她抬起手拢了一把头发,她发现两匹马已经跑到了河边,正在低头饮水。那个放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草帽压在他的脸上,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摊开的四肢像一个倒在麦田里的草人。
      
       那天,天上的阳光使河水铺满了往事的颜色。
      
       所有的一切都是妄想。布菊在心里说。
      
       周围一片寂静。
      
       12
      
       一连串的梦境使马蒂感到全身酸痛,尤其右肩膀更是疼得厉害,他慢慢扶着椅子站起来,看到窗户已经开始微微发白了,一滩一滩的水不容分说地残留在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然后又停了。他感到这个不通情理的梦湿湿的,有些细节还在不住地向下滴水,看来它也需要干柴烈火,一把烧成灰烬。他又看了看那面镜子,碎镜子将一条条裂纹分布在他的脸上,仿佛他的脸随时都会胀开,破碎,眼睛像玻璃珠那样滚落在地。
      
       他返回身,重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可这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生疏。乔卡呢,乔卡去了哪里,看来他不会回来了,问过一些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那本书,书在哪里,在屋子里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歪着头,想着一些事情。他想他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了,周紫会担心的。他又想起隔壁的那个女人,真奇怪,世上还真有人长得一模一样,不细看,还真以为是周紫来了呢。她叫什么?对了,布菊,她叫布菊,说起乔卡时,她的表情怪怪的,有关切也有怨恨,不知怎么回事?
      
       他想了一会儿,点上一支烟。忽然听到鸡叫了,一呼百应的声音,将整个镇子从梦中叫醒了。又过了一会儿,天渐渐亮了,他听到隔壁的院子里又传来了磨刀的声音,那个男人怎么成天磨刀?磨刀也会上瘾?早上一起来就噌噌地磨起来了?马蒂一边吸烟一边想,他想起那天他过去问乔卡的事情时,看见男人恶狠狠磨刀的样子,他一边磨刀一边说些血淋淋的话,难道他想杀谁?想到这儿马蒂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手中的烟头掉在地上。他有些心惊肉跳,他感到一种忽远忽近的灾难正在向他慢慢逼近。
      
       他决定回去了。他给乔卡留了一张纸条,他在上面写:我来了,你不在。没有找到那本书。如果你回来,请去找我,无论什么时候。房子很乱,看来你得好好收拾一下。写完后,他看了一遍,然后用一只杯子压在桌子上。
      
       他开始收拾背包,收拾好了,又站在屋里看了看,他过去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跟着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那顶草帽,他将草帽挂到墙上的钉子上,这次它没有掉下来。他背上背包,锁好屋门,向院子外面走去。
      
       他走出去的时候,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他看到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很多块砖头,他看了看,转身离去了。走到外面又回身把街门锁好。有两个人站在不远的街上说话,他急忙躲到一棵树后,他躲了一会儿,看见对面的屋顶上冒着一缕缕的炊烟,我这是躲什么呢?他想。他从树后走出来,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马蒂向镇子外面慢慢走去,时间还很早,没有萧萧辚辚的马车从街上驶过。他必须搭乘一架马车到县城,然后再坐火车回去。他慢慢走着,看到早晨的天空有一些云彩松松软软地飘着,像一片片鱼鳞。他看到一个晨练的人正在那里舞拳弄脚,那个人回头看见了他,说,早。早。他认出那是乔卡的校长,他和他说过乔卡的事情。
      
       “今天有马车去县城吗?”他说。
      
       “说不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要回去了?”校长说。
      
       他点点头。
      
       “有乔卡的消息吗?”校长问。
      
       “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马蒂继续向前走去。街上的一些积水使他只能慢慢地走,小心翼翼地走。校长在后面大声对他说:“别担心,乔卡是个好同志,你要相信他会没事,吉人自有天相。”
      
       “我不相信他会没事。”他低声对自己说。
      
       他慢慢向前走,他感到脚下的路绳子一样蜿蜒而去,那是一根很粗的绳子,将这个早晨和从前的许多个早晨打成了一个结,再也斩不断,解不开。就像一些人和另一些人纠缠不清的瓜葛,不可避免地摆在那里,明火执仗,明目张胆。就算一天天忽略它,不理它,就算你死了,烧成灰了,它还是会在那里。所不同的是,它从你的瓜葛变成了别人的瓜葛。它重新开始了。
      
       13
      
       上午,窦福正嘟嘟囔囔地坐在院子里磨刀,邻居的一个人在门口问道:磨刀哪?
      
       窦福说,不磨刀行吗?不磨刀怎么杀猪,不磨刀就没有饭吃。
      
       邻居说,我在县城买了些家具,我家小三儿结婚用,我想套车拉回来,你今天有空没?有空帮我拉回来。
      
       窦福说,巧事儿怎么都让你赶上了,我磨完刀就得去张村杀猪,人家史村长都和我说了好几天了,不去不好。
      
       窦福又说,还套什么车呀,让他们用汽车送来不就得了,四个轱辘保证比两个轱辘快,你说是不是?
      
       邻居说,那条破路还能跑汽车?要是能跑的话,我倒省事儿啦。
      
       窦福说,你家小三儿呢,不在家吗?
      
       邻居说,上丈母娘家干活儿去了,唉,真是儿大不由爷呀,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邻居走了。
      
       窦福往磨刀石上浇了一些水,继续噌噌地磨刀。远处,一个女人吆喝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一直传到他的耳朵里,豆腐,豆腐……豆腐,窦福,他怎么听都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那是苏小兰的声音。豆腐,豆腐,我要真是一块豆腐,你敢吃吗?他想,你不敢吃。让你叫,等哪天我一定找个机会把你吃了,好像我是你的男人一样,吃完了,保管你舒舒服服,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叫也叫不出声。
      
       这时,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窦福仰起脸来看看那个人,忽然觉得有些心虚,那个人说:
      
       我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你磨刀。
      
       窦福说,要杀猪吗?我今天没空。
      
       那个人说,不,我住在你隔壁,我是乔卡的朋友,我想问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终于有人找上门了,他找到了我埋在那个院子里的东西?他从土里扒出了那个草人?上面写着乔卡的名字,胸口还扎着几根针?十年了,也不知他死了没有?我翻乱了他的屋子,他的朋友终于找上门了!这个人的嗅觉真灵敏,狗一样灵敏,闻着闻着就找上来了。窦福愣愣地看着那个人,他的手忽然猛烈地抖了一下,闪着光芒的刀掉了下去,差一点儿斩到自己的脚。
      
       窦福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对那个人说,你说你找谁?
      
       那人说,乔卡,你不认识吗,他就住在你隔壁。
      
       窦福故作镇定地说,乔卡?乔卡是谁?不过这名字听起来倒是挺耳熟。接着,他回过头对屋里喊道:布菊,你知道乔卡是谁吗,有人找他。
      
       谁找乔卡?布菊从屋里走出来。
      
       那个人看见布菊,吃了一惊,他说,你也来了,周紫,学校放假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这个人是谁?他指了指窦福。
      
       布菊说,我不是周紫。我是布菊。他是我丈夫窦福。
      
       太像了,太像了,真该让周紫来看看。那个人说。他看着眼前这个酷似自己妻子的女人,一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神色上的疑惑和忧虑引起了布菊的注意。
      
       她说,你怎么啦?不舒服?
      
       没什么。他说,你认识乔卡吗?
      
       认识啊!布菊忽然淡淡地说,怎么不认识?那个一去不回头的教书先生嘛,你知道他在哪里?她望着远远的山梁,若有所思。
      
       你要是看见他,麻烦你告诉他,你就说布菊死了,十年前的布菊已经死了,你要他这辈子也不要回来。布菊说。她的脸有些苍白。
      
       那个人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来,他可能会回来吧。
      
       窦福说,他还活着?他还给你写了信? 他暗地里吐出了一口长气。
      
       布菊说,会写信又怎么样?会写信就是言而有信的人了吗?她又对窦福说,你不是要去杀猪吗,还不快走,在这儿掺合什么?
      
       我这就走,收拾收拾就走。窦福拿着刀走进屋里。
      
       但愿你别回来,布菊喃喃地说,你回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该走了。那个人说。
      
       他走了一段路后,才想起忘了问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
      
       许多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边经历边遗忘的事情,对一些人来说是浪费时间,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却十分重要。总有些人嘴上说我这辈子都不想见你,心里想的却是邂逅吧,重逢吧,你为什么还不来?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他看到昔日的故事已完全消逝,包括朋友和知己。
      
       你对他们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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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17 22:23:16
  引导语:你是否有四个模样:一个是在朋友面前疯癫的样子,一个是在恋人面前完美的样子,一个是只身一人时脆弱的样子,还有一个,是在陌生的人群中安安静静的样子。   1、如果你尽了全力,剩下的上帝会接手,该来的总是会来。你必须有强烈的求胜性格,而只要你愿意敞开胸怀接受,每次的失败都能铸造你的品格。   2、一件事如果想得太多,往往做不成功。每天拿出一个切实行动,你会离目标越来越近。   3、起初,爱着陪你熬夜的人。后来,依恋催你早睡的人。   4、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情,那么就算障碍重重,你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到它。但若是你不是真心的想要去完成一件事情,那么纵使前方道路平坦,你也会想尽一切理由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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