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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六,七)

发布: 2009-3-13 06:58 | 作者: 张慈



       第六章 失败的时间
      
       萧云这个人身上,带着滇西白族人骨子里的传统,重情,讲传统,不轻信,主观强,身体挺得到老。他的老家因一部儿女情长的电影「五朵金花」在中国的六十年代大出风头,八十年代又鲜花重放,似乎全国都在这种儿女情长的音乐故事中找到了生活的动力。
      
       在他的桌子上,我看到一张照片,但不是「五朵金花」剧照。
      
       桌子上面压了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的是我的一张黑白学生照。另外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据呀,明信片呀,他和哥哥小时候的照片呀,一张字条,邮票呀,那一次他和他爸爸,哥哥,妹妹去西山的照片呀,等等。在这一切的上方,是我的一张黑白学生照。
      
       照片两寸左右,被炸成碎片后又被小心认真地黏好。可是不管怎麽黏看上去是完全变样了,我的嘴巴如中风一样歪着。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我真的希望能理解他,能听他说:我喜欢你,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爱你,你愿意跟我一辈子吗?
      
       这样我可以至少说:不,我要出国!之类。
      
       可是他莫说,他也没问我这些时间到哪儿去了。
      
       我要他带我去看看他原来住的那个地方,我妈跟我说过的士兵疯狂后打死人的地方。听哨兵指路时还听说地上炸了个大坑。他炸死了多少人?他为何要做这麽绝的事?
      
       孩子说:看什麽呢,什麽都没有了,那是我的房间,除了这张你的小照片,我什麽都不想再刨出来。
      
       他还是带我去了。几步路就到。同一排平房,最边上的两间被炸塌,屋顶通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墙壁可见天光,室内一塌糊涂,旧物已经清理走了,地上堆着木头水泥,准备重新建盖。面前发生的这个事件,仅在一星期以前。他和几个营连级干部正在开会,烟雾袅袅,大家都在抽烟,说话的人正在传达军部的最新文件,针对已有的消息来分析一些对部队解散后的分配和与成都军区的整编方案。孩子被通知可以跟军区射击队合并到成都去。他非常烦燥,掐灭了烟头,他神使鬼差地站起来,说的:我去看看食堂开饭没有。
      
       他出了门大约三分钟,那个士兵就来了。他是一脚踢开门还是怎麽进去的无人知道,叫一声:娘啊!扔了颗手榴弹炸了!孩子正在食堂的门口,转身,看见刚刚自己还坐在里面的房间被炸起一团烟火,枪响了几声,他不记得,他身上没带枪,怎麽处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当兵的跑出来,啃甘摭一口似的咬住枪头,饮弹倒地,他自杀了。
      
       炸死了三个人,重伤一个副指导员,后来在医院他也牺牲了。萧云是唯一逃脱了的人。
      
       他对我说话时,面部蒙有一层说不出来的老相,是宿命的神情,他说,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他,他一下子就成熟了,他需要一个很静的女孩在身边。
      
       他说到这个「很静的女孩」时,没有看我,仿佛与我无关。我希望与我有关,但我又不合格。我无法很静,我也不太闹,我只是不知道「很静」是个什麽意思,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哪种类型的人,我总是身份撕咬,毫无办法。如有100%的人在世上活动,我会是其中的在饿死之前不反抗那种。也有可能是有趣类种,花木兰之类,死前先把自己女扮男装出卖了。我希望我有亮嗓子,能够号召别人,在演讲时不要让人说听不见讲大声一点,可清了清喉咙还是讲不大声;看穿黑夜的眼力,对社会对人性敏锐的洞察力,平等意识,别欺负人,别被人欺负。反过来说,我希望能懂一种音乐:这音乐是人心愧疚的来龙去脉,旋律在人的血液中流动,它的音标符号和温度高低导致人的极端行为。是人对忘却的责任,对飞翔的要求,是人带到天上去的信息,是一路上高飞的声音。音乐从无到有,不是每个人都清楚它是怎麽来的,你敢说自己明白莫扎特那水平是怎麽个水平吗?语言从有到有,每个人会说会听就会明白。我似乎已看到那个姓吴的士兵,在我的下意识里作客,讲他的故事,而我听不明白,我得听他的音乐。我就是迷信无形抽象的东西。
      
       我想了很多有关那个杀人自杀的士兵,他在来路上想着什麽,命之将尽时恐惧着什麽?是哪一股无名的力量迫使他看清楚了心里深埋的宿命?短短几分钟,几条命就没了。他没有杀人的权利和义务,他的死不是神圣的。他恨的是他杀的人吗?我不知道,应该不是,是他自己,他害怕的那个东西,叫做绝望。死去的其他几人,他们失去了什麽?他们要面对悲伤吗?
      
       活人有终身的悲伤,死人也有吗?
      
       人们为什麽害怕和悲伤着失去?
      
       我不喜欢妈妈,但我害怕失去妈妈,如果她死了,我也就不会再回到蒙县来了。
      
       那麽蒙县也失去了。
      
       我想一个人生命的基础是什麽?不喜欢的东西很可能是这种基础的大部分。如果一个人生理上没有年限,他还会害怕失去吗?死,真像是一潭深泉,黑色的水面上,映照着我和萧云两人问询生命真相的巨大欲望。
      
       他补充说,人命没有意外,我是唯一的一个意外地逃出那间死屋的幸存者,仅三分钟而已。你说,这是为什麽?
      
       因为你不想死?
      
       他摇头。
      
       因为你的爸妈和哥妹?还有我?
      
       他摇摇头。
      
       那你说。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他的心上路了,一个男子汉对人性和人生真相包括情爱的问询之心上路了。它不东张西望,不哼小调,它严肃地走着、、、
      
       那天他陪我出了团部去郊区散步。团部外面是几块玉米地,结满包谷棒子,深红色的土壤,一望无边;疑云一团悬在天空,深灰色,它毫不掩饰它想变成大雨掉到大地上的愿望,以解它不堪承受的负担。
      
       要下雨了。
      
       他喜欢看我脸上戴付大眼镜,上看看天下瞧瞧地的样子。我发现他的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种他看我的快感。
      
       你的大眼镜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说的是它的知识性啊,还是物理性啊?眼镜的意义是我得把玉米啊红地脚啊你啊看得客观一点啊。
      
       他把我的大哈蟆镜收到他的衣袋里去了。他抱紧我,我们紧紧拥抱,可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紧紧拥吻。
      
       下大雨的时候我们正在彼此的怀抱里,他迅速地脱掉军衣,披在我的头上。我们奔跑,他一边跑一边叫我快,快,快,我说我没有练过急行军,我快不了,我得站住了,我喘不过气来了。他只好陪我站在雨中挨淋,直到干脆想通了,就站在原地,站在大雨中紧紧相抱拥吻。
      
       他问我:你愿意跟我永远这样下去吗?
      
       不行,我透不过气,不愿意。
      
       他的两只眼睛流露出失败感。
      
       被这回答打击好多年的人其实是我,我当时不理解这是他求婚的一种方式。这方式太含蓄,我没明白。
      
       更多的理由是,刘纽要嫁给一个自从大工业革命后在世界舞台上当了两百多年导演的金发人,刘纽是双重力量,青春和自由的化身,她要出国,她有计划,他把这种热忱的种子散播到他人的心中,我的心中,诱使我后来也走上了出国之路。甚至,也跟西方人成了家,生养出混种的后代,一个儿子,一个跟萧云一模一样的高个俊美的伙子,长着高鼻深眼,讲着英语和中文,他现在正如我当年,也是十九岁,在摩根高中是水球队的守门员。
      
       我们后来到了南湖的西边,一个叫“定金山岛”的地方,农民叫其「岛村」,但它既不是岛,也不是村,它是一片凸出湖面的小土包,约?三百多平米大小, 是国民党军队在挖这个湖时堆起来的土包包,叫「军山」。老百姓叫它定金山,来源我不知道,当上大作家也无法知道,因为县志只是一本党史而已。现在它长着荒地上才有的草,斑竹子,黄花树。湖的岛与岛之间以水相隔.因为南湖是人控出来的人工湖, 湖不大, 水中的土堆却长年累月不但长出了花树毒草, 还相应地长出了小动物, 松鼠,野鸡,鸟等。这是小岛上很「世外桃源」的所在。
      
       我们坐了一条没有人看管的小木船,上了岛。这个岛上有一座小庙, 庙是红门, 旧败神秘。我们紧紧抓住相互的手。岛心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树,四周长满遮天斑竹,行走其中小径,又黒又闷,情欲来临, 阳光如水, 在摸索中模糊地绕过一大片灌木丛, 来到一小片平坦的草地, 草地就在水边与山包之间, 有树与世相隔。只有靠水的一方有一些开坦, 可以望见大老远的岸上,还有州医院太下午阳光下黒幢幢的楼房轮廓。
      
       我的脚踝上碰了一个东西,以为是蛇,大叫一声,却是一根爬满白蚂蚁的棍子。心理上的对无骨动物的恐惧影响我行走,他便把我抱着, 抱到草地上时,放我下来。我抬头望望, 日头还在西天,还在, 云已走了,都下到地上了。我们是湿的,他半躺下,把上衣脱了。我面对他,半躺下, 把一根草放进嘴里咬着(电影上学来的)。他的帽子已经摘下, 他此刻不是军人, 是个情欲正旺的小伙子。
      
       你要赶回去吗?我问他,我不清楚他可以出门多久。更深的心理是,我有点害怕有什麽事会发生。他说不用,部队面临解散,现在乱得很,大家都知道,谁也不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吃的东西, 是个什幺东西啊?午餐肉吗?还是个月饼?是月饼是月饼,快到中秋节了,一人吃一半。一边吃, 一边东张西望,我是M形状,他靠在我的弓起的腿上,他也是M形状,不知不觉地, 我也靠在他的腿上。我们的身体都舒服地互相搭靠着,成了一个物状: W。这种姿态,也可理解成就是人的生活中你欠我,我欠你的一种佛印,只是我们根本不懂,仅仅是为了相互依靠,使身体有接触。
      
       我们在一起坐了两个多钟头,说了很多话。一直到太阳下山,一直到月亮高升,他的头和上半身靠在我的曲着的双腿上,我的头和上半身也靠在他的曲着的双腿上, 说不出有多舒服,说不出有多幸福。沉醉其中,久久无法离开。我说了一些故事,包括在我十五岁那年,看见军队擦城而过,轰轰轰过去几十辆军车,上面站着带武器的军人,司机长得像北方人。有的军车拖着卡秋莎炮。后来这些车辆和部队又回来了,云南山路险峻,北方兵开不惯山路,把拖着卡秋莎炮的车翻到山沟里去了几辆。军车上的士兵已经不再是离开时那般完整无损,雄风凛凛。他们,天可怜见,有的失去了腿,有的双目失眠,两只眼睛上包着绷带,渗出血,有的脖子上吊着胳膊,漫天的灰尘中,我听到跑着的小孩的叫声:解放军进城啦,解放军进城啦!还听到组织起来的同学们高声呼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崇高感升上我心,战士向我们敬礼,用那只没有指头的伤手;有的双手都没了,额前有的仅是纱布,双眼被炸瞎后蒙在绷带后面的纱布;有的腿没了一条,仍然肃穆地对我们敬礼。看不见军车之上有多少伤兵,他们在担架上。我的眼泪流下来。等看到运尸的军车时,一个嘶叫的声音高喊着:欢迎英雄啊!风云滚滚赞英雄啊!我哭得更厉害,那个声音高喊着:四面群山你听着,这是我们的军队,我们人民的军队,我们的儿子,我们的英雄!我们永远不忘你们!战士万岁!打倒越南侵略者!打倒越南侵略者!很多女生哭出声来,崇高庄严中含着莫明的悲伤。这悲伤如此深,它改变了我的崇高感。
      
       孩子说,他也在那支部队里面。他跟我讲了他的经历。他是夜里出发的,当时上级仅告诉他从此他不再被称名字,只有代号。他的代号是:4号。他们走的路线我很熟,因为我爸爸小时候走那条路回越南,他在国内上学,春暑假回家看奶奶,我妈妈在婚后跟他去过一次,抱着我去给奶奶看。他讲了阵地,猫耳洞,腐烂的蛇、、、他和刘目彪在阵地上的奇遇:他看到对面山上有人挥红色的球衣,来回跑,用无线电联系上后,对方大叫:4号,4号,我是8号!他搞不清谁是8号,吼了一声:妈的,你到底是谁?老萧,老萧,我是老刘啊,刘目彪!
      
       回来后,军区首长来团部慰问,开庆功会。军区首长,政委,师长,都来了。师长喝了很多酒,洒在地上很多酒,敬祭英雄。一口酒一把泪,大家都沉痛,大家都醉了,大家都哭了。他说:我控制不住,就走了。夜里我查哨,见一大半床位空着,问跟着我的老郭,这些人呢?到哪去了?老郭说,指导员,你忘了,他们都牺牲了,不回来了!
      
       他说:查哨那时我止不住了,打仗时我没哭过啊,现在我哭他们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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