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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六,七)

发布: 2009-3-13 06:58 | 作者: 张慈



       
       第七章 盲目
      
       在我告别老家和妈妈回昆明之前,在一切组成我的情感基础的事件和激情变得面目全非之际,我发现我的笔记本丢了,找不到了。我翻透了我的背包,找不到那本有栩栩如生的雷锋穿着大氅,搂着我,戴着手表的照片作封面的日记本。我坐在背包上,一阵大难临头:日记本丢了!
      
       丢了多久?不清楚,很可能是丢在北京到昆明的列车上了!我的隐私会被别人翻看,如吃一日三餐慢慢细嚼慢咽。
      
       我又要走了。耳朵里听到鲁迅的声音说:要赶紧走。
      
       妈妈送我去火车站。我抱着他给我做好的一罐炸鸡渣,每个学期我都有这麽一罐炸鸡渣下饭吃。我不知道炸鸡渣好不好吃,我只是习惯了,恐怖地习惯了。妈妈路上左叮嘱右叮嘱,句句是废话,句句不往心里去。我和妈妈走在蒙县那种灰尘连天人畜相混的拥挤街道上, 这景色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真有灰色混乱肮脏中的美, 就象大地上空出现的一道生活的彩虹,我在它之下长大。肮脏,我怎麽发现了这个东西?混乱,我怎麽意识到了这个东西?拥挤,我怎麽体会到了这个东西?我是蒙县人中的异类吗?
      
       人的知识,人的觉醒,人的希望是怎麽来到人心之中的?
      
       如果我和萧云在一起,我还会发现家乡的脏糙吗?不会。肯定不会。
      
       在蒙县那种灰尘连天人畜相混的拥挤街道上,小孩的大小便随处可见,这些光屁股小孩们,都是爱的结晶;孩子的妈妈们,她们真有灰色混乱脏腌中的美,包括我的妈妈,就象大地上空突然出现彩虹。
      
       我乘旁晚的火车走。
      
       火车长啸一声,离开站台。我背着车头前进的方向,靠窗而坐。我将眼皮拉下来遮着眼睛,不想看见妈妈。我是她婚姻不幸的提醒,她是我心灵不和谐的来源。她站在站台上,穿着自己打的米汤色毛背心,脸老色衰。她站在站台上,因为她思维的局限性,她得罪了我。
      
       火车启动,我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往常她会高叫:小西,给我写信!小西,莫忘吃炸鸡渣,啊!
      
       一小时后,过雨过铺,火车的速度快起来,摇动得厉害,我想看一眼妈妈,睁开眼睛,才知来不及了。时间的移动,使厌恶的情绪成为过去,妈妈在黑暗中开成一朵大水仙。我翻开一本新买的笔记本,瞪着它。
      
       绞尽脑汁,寸草不生的大脑里还是想不出来「孩子」这两个字怎样写?
      
       站台灯光由白变黄,惨兮兮地射向空旷的夜,无力地射进夜的深处,它呈一副独自问天的姿态:黑的尽头是哪里,在哪个方向,多远,多久?人造的电光能到达吗?有一束黄光,一直跟着火车走,经过开远站,光变成一小块,严厉地准确地落在我的胸前,我低头,看见了自己的乳房,左边的和右边的,它们在光中交换着位置,明显地飞快地重叠着错位着。我十九年的生活如梦一样,我不愿意从梦境中出来,我会尽最大努力不让它终结。就算这梦已经有了恶梦的征兆。
      
       火车在凌晨四点,大天快亮时,到了中转站路良。
      
       我提上行李,抱着炸鸡渣罐子,跟上人流挤下了车;下车时,旁边的火车出口也挤下来一大堆学生,全是县城到昆明去上第四年大学的同龄人。我们是专县人(昆明人对县城人的辱称),我们的真相是四年之后,按照毕业分配政策,从拼命考上的省城最好的大学毕业,再回到父母的户口所在地。长发遮面的命运白白地看我们一眼,不等似曾相识,又恍然地丢下我们。我们不知它是谁,我们永远来不及看清楚它的真面目,更得不到它的眷顾。不过,看不清楚也是一种自我认识,也许我张西要让它也看不清我,一年后让它白忙一场,逮不住我。
      
       露着的水管那里,我去刷牙,我去洗脸。水管拧开,手指碰到冷水,冷吗,冷,冰冷得让人丧失了从容。我漫不经心地观望着这个叫自来水的水管龙头流出的水,是雨水,湖水,还是雪山之泉?我站着等,等暖一点的水从龙头流出。我发现自从精神受刺激后,我的身体对温度特别敏感,内藏虚弱会导致精神系统的压力。精神压力又使内藏虚弱。我发现当我想要一件东西时,我会变得特别神经质。我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我不停地跟水管讲话,询问它有何将失去的爱挽救回来的秘方?
      
       我如滇南的一种老吊脚楼,缩着双手站在水管旁边,等着。多少年过去,我还在那儿等着。等着适合我的水流出来。它终于流出来了,是的,红色,一滴接一滴,是的,血。我像马站在梦里,连我自己也找不到我自己。
      
       我的自我就这样分裂了。
      
       我看着另一个自己站在那里,她叫了一声,周围的人没有反应。时间到了,火车要走了!她提上行李,抱着炸鸡渣罐子往火车奔跑,那儿却挤满了人。有人的脚从公共厕所带出来了白蛆,白蛆在地面飞快爬动。她干脆爬上一扇最近的火车车窗,车上已挤满了人,她的脚没处放,一个农民的扁担戳到她脸上,她叫了一声:你小心点!行李从手中掉下,炸鸡渣罐子还抱得牢牢的。火车开动了,突然有人用石头砸窗子,她看见一个大头农民跟着火车跑,叫:快开窗户!她立刻向窗户扑过去,和另一个农民一起,拉起玻璃窗。外边的人跳起来,掰住窗邦,她和农民一起抓住那人的胳膊,他想把腿搭上火车窗户,可死活也做不到。火车愈开愈快,愈开愈快,大头的农民不在了,火车开出了站,开进了一个挺美的叫黑夜的地方,哎约,黑暗怎麽跟『什么也看不见』一模一样啊!
      
       黑漆漆如她的眼底。黑漆漆如她的肺。
      
       她坐在火车的窗户旁,有陌生人坐在对面。
      
       她:我刚刚打了个盹,梦见你了!
      
       那人:那咱两换个位置,我也想打个盹,梦见你。你梦见什麽了?
      
       她:你没赶上火车!
      
       那人:那我怎麽着了,赶火箭去了?
      
       她: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你去哪里?
      
       她:去大理。我不喜欢去那个地方。什么中国第一旅游胜地啊,徐霞客啊,蝴蝶泉啊,苍山洱海啊,它要是第一胜地,也许是的,怎么没有人愿意住下?但我的灵魂已经到那儿去了,没办法。
      
       那人:不是,我是问你,你不想去大理,你想去哪里?
      
       她: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想去外国,可去外国干哪样呢,我又不认识那个地方的人。那么远,我也没钱去。
      
       那人:你真的没有理由去吗?没有理由也是一种理由啊,没有理由才是唯一的理由。
      
       她:瞎说。
      
       那人:你换一个角度去想,你换一个角度就找到心中的答案了。
      
       她:你是说改变一个人只要改变这个人的思维就可以了吗?你是谁?
      
       那人:你说呢?
      
       她:你是一个干部吧?你挺喜欢帮助人的。
      
       那人:通过帮助别人可以帮助自己。我其实才是一个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你愿意帮助我吗?
      
       她:我怎么帮助你?
      
       那人:你就告诉我你是谁,多大年纪,什么地方来的,为哪样不想去大理,想去外国。。。外国是哪里,在哪里?
      
       她呵呵地笑:你连外国也不晓得啊?
      
       那人:外国。。。听着是个村庄的名字,牛庄,马村,北屯。。。
      
       她:外国是大地方。走在外国的大街上,人就跟一只虫子一样,尤其跑起来,那真的跟虫子一样!
      
       那人:你怎么知道?
      
       她: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
      
       那人:你在说些啥子?不要敷衍,不要糊弄,要说清楚,详细讲述,你说。
      
       她:好,我说。
      
       那人:你说。
      
       她:我说。
      
       我在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了几百个汉字。
      
       「外国在我心中是一座巨大的空中建构的庙。无佛,无主,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影子,叫自由。没有石头,只有钢铁。没有我,只有玻璃。到那里去的人被称民主主角,或移民。我会在一种叫做电脑的东西上敲打着汉字,望在不尽的空间的回声中击出我个人方向不明的生活的一点意义。这唯一的意义能抓牢的就是他的心。汉语,只要我不蔬忘你,我就能找到他,我就能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我想了很多了,他和我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我见过他的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泪。这可能是我一直对男女关系怀疑的原因。爱情是什么?它给予我什麽?又拿走我的什麽?对我而言,妈妈对爸爸那种病态的长相思,死打烂缠,自杀威胁,也自算一种,可不起作用啊!他过去对我的体贴亲爱也是一种,但还是挡不住我灵魂的渴望啊,对他的渴望,对他代表的意义的渴望。爱啊,让我再体验一次,现在还来得及。」
      
       火车上夜阑人静,与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如涓涓流水淌过心田,勾起我对往事的不尽回忆,我痛苦,吸鼻涕。我有很多话很多话要对他说,我最大的失落就是他不在了,他去的不是大理,是一个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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