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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六,七)

发布: 2009-3-13 06:58 | 作者: 张慈



       
       到了昆明,头上是篮天白云,它时刻提醒着我:呼唤他。天上的语言仅有我懂,它的温情只有我能感到,那微风一样的心胸,似无形的亲吻天天在我心头浮过。我渴望着,我扬起我的头,它对我展开,它让我更加地渴望着!
      
       于是我拿起毛笔,如写中级人民法院的杀人布告,写下了我的第一封情信。
      
       孩子,你在哪里,我毁了。我爱你,请回昆明来看我。你的西。
      
       ───我翻箱倒柜找出刚认识他时,他留给我的他母亲单位的地址,信有了去处。信寄走,就开学了。
      
       78级中文系的老东西们终于毕业了,走了。
      
       我们79各系成为云南大学的大姊大哥大。学校的事我们说了算,但又有什麽意义呢?礼堂是我们的了,78级至少还在这里演过老鲁的「过客」,演过老尤的「犀牛」,我们79级却连牛仔裤都不敢穿。78级因谈恋爱被开除的学生至少有八个,而我们79的却自己绝对让自己在熄灯之前回来,禁止自己在外面过夜。78级至少敢写文章混个在省内发表,79的却只敢在校刊上稍为向长辈撒撒娇,提一下萨特也那麽想叫人觉得先锋了一把。
      
       我们这些老实人只找自己需要的那一点,听听自己想听的,也听听自己不愿听的;只期自己的追求与别人无关,不要拦绊到别人的脚,不为别人的利益着想也别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上课,学田汉的「关汉卿」;下课放学,出教室,挨着同宿舍的人一道回宿舍,她们讨论「窦娥冤」是怎麽个冤法,我们能否也赶上冤一场?我心里跟自己讨论着我的失去的冤恋,我的冤男朋友。出了那扇校本部的小门,顺圆通北街走半里灰土满天的路,到学生东二院宿舍区去休息。进大铁门。我们住的是女生楼五楼,一栋水泥盖的大楼。
      
       进大楼之前,我们会听到有男生在我们背后叫绰号:五仙姑。进楼:五仙姑回洞了!出楼:五仙姑出洞了;那时的男女关系,就是这样的不暧不昧。
      
       我有客人来。我中学同学,好友刘目的的哥哥,萧云过去的战友,现在在边防武警工作的刘目彪。刘目彪,比他妹妹矮,24岁已在婉町边防总站升到武警总参谋长。他看人的眼神还是老样子:不管是看老人小孩,女人男人都一样,色眯眯的。这双色眯眯的眼睛,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一夜就用皮弹弓瞄着打掉蒙县全城的路灯。被二中开除的那天,他用这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女校长,差点把她气哭。一中接受他时,他用这色眯眯的眼神盯着男校长,校长差点改变了主意,让他滚回家去。
      
       不管他出现在哪里,刘目彪身边总得带上两个以上的人,形似保镖。这毛病他终身不改。又十年后,他在边疆与缅甸开赌场,他一抽烟,马上就有人点火。不管在任何地方吃饭,付帐单的人永远是他。每次他来看我,就带一大叠格子稿子给我,这种纸,在页子右下角说明一页是多少字,使写作的人十分系统化。
      
       他问我:你在写什麽?
      
       我说:我在写「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哪样?
      
       我:我是写一个叫萧红的人。
      
       他:这名字听起来很熟,是个妓女吧?
      
       我们宿舍的几位俏人吱吱笑。
      
       他:花中第一流的不都是妓女吗?
      
       我:不是,她是个女作家,死了。
      
       他说:你不要被她害了。长得不好看的人心理上都有点问题。你要保持心理健康。你寄给我的那些小说,唉,不好看。你写的小说不好看。
      
       我为这句话悲切了很久。透过他那心灵的窗户看去,我看到一种对知识份子的精神的诡殛的蔑意。
      
       在他的话中,我不清楚是什麽使我改了一种念头。我对大众文学同样充满蔑视,但如果有一天我为刘目彪这样的读者写作,我的感觉会很好,因为他玩得起,输得起,爱憎分明,个性真诚,他不愿意掩饰自己的观点和感情倾向。他接近现实,他是真的。
      
       也不一定。因为现实和文学一样,得通过哲学来了解。
      
       我:那你想看什麽小说呢?
      
       刘目彪不知道我跟萧云好,好到那麽深,深到不肯让他知道。他有一颗周到的心,他说:你为何不写写萧云在越战中的故事呢?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你跟他要,写他!
      
       我警惕着和逃避着的问题汹涌而来,写他?
      
       搞深了会不会让我更彻底地失去他?
      
       刘目彪请我去昆明东风路上刚开张的昆明第一家西餐厅 ── 奥林匹克餐厅吃了一顿,席间,八个便衣武警围圆ZUO而坐,全是他的人,这些人后来随他又下滇西去,在三年后破获中国建国以来第一桩最大毒品走私案,缴到从金山角经昆明到印度途中的4.7公斤海洛英。
      
       他给我来了信告我他爱我,朋友之爱;我也爱刘目彪,我也告他我爱他,少年时代的童子功,废不掉的终身之恋。为什麽朋友之间相爱如此之易?
      
       孩子却没有回信。
      
       也许我一辈子就会这幺压抑下去了, 我拚命吃东西来忘却痛苦, 愈长愈胖, 拚命看三毛小说找荅案。愈找愈听到她在撒哈拉大沙漠的蚊帐里的声声长叹!
      
       我挺孤独,我也挺愿意孤独的。
      
       我的悲伤只在夜里,它明亮地闪烁着。
      
       孩子在我枕头边放的纸盒子,盒子上他弄的口子,每次他来了,往这盒子里放的粮票零钱、、、他自己到卖旧自行车的地方,给我买的那辆旧自行车、、、梦幻,不真实的感觉时刻伴随着我。夜阑人静时,与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如涓涓流水淌过心田,又勾起我对往事的不尽回忆。悲伤,这黑暗中特别强烈的情绪,是晗星,太阳一出来,它就不在了。
      
       它在,只是看不见了。我产生了与一个不存在的精神对话的愿望。
      
       这是我的声音:
      
       她是一个不明白的人,需要有一个神在身边指点。她明确知道她有很多缺点,但她不希望这个神指出来。她不告诉神那儿是哪里,昨天她刚去。见那树丛草地和街道阴沟,才知是恶梦里。她告诉神秋风已起,他还是在她心里。
      
       精神说:孩子,除了神的手,没有人能把他从她的心中清出。
      
       我的声音:爱情它真是一个BABY(婴儿),上一分钟还好好地,还对你天真大笑,下一分钟就大哭大闹,没有规纪。没有规纪就不成方圆,谁能找到这个规纪这个方圆?
      
       精神说:对它耐心,辅助它成长。你挨过饿吗?多久?
      
       我爱你。
      
       这三个字不容易写。因为开了个头后,后来我就放开了跟任何人都这麽写。体会,这种非常宝贵,特别的经验,离我远去。我开始使用语言,特别是几年后到了美国,每封信给人写的都是I LOVE YOU,连给我妈写信也I LOVE YOU。既然话语出口,就变成了真实的一部份,只是与原来之意相去甚远,有点特瑞沙修女的精神。
      
       而且后果极惨,不但没见人回来,连封信都没有。
      
       三颗子弹本来是想打进他的胸膛,最后的结果是打进了自己胸膛。
      
       在情欲的折磨和煎熬下,我的内心激烈地冲突着,我想过到逃课几天坐公共车去大理找他。要是被学校发现开除了,也正中我意。
      
       不料一个陌生人从边疆来到了昆明。就是我爸爸。
      
       下了课,我独自去不属于我的回族学生食堂打饭。那个食堂在一个僻静的校园角落,学生很少,不用排队,饭菜清淡,营养比汉族学生食堂差得远。厨娘叫马娘娘。她已经面无表情地伺候了那二十几个回民同学多年了。我经常去跟她套词,听她将她的话儿讲。她的故事太长,连短话都说不完。只好不说了。反正我和众人一样,用搪瓷口缸站队打饭,她允许我。天天是米饭和永远的鸡蛋炒韭菜,干巴加酸菜。我还挺爱吃,我还挺爱边吃边思边想,顺着银杏路回到校园的大广场。
      
       大广场上站了一个傻乎乎的男人。看着年轻,但又是个中年人。打扮有点城市人的感觉,但又背着一个背蒌,手上还提着一个竹编小椅子。小椅子是倒着拿的,底朝天,里面装着暗红的一串一串的荔子。我当然知道这人是我爸,他的模样烧成灰我也不会忘。许许多多年不见了,我认得出他,可叫不出口。
      
       我走过去,故意用勺敲口缸。他躲开我的眼睛,很厌烦隐忍的样子。
      
       板着吓唬人的脸,用严肃口气说:张西我带你去吃米线。
      
       他带我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子吃小锅米线。
      
       他叫了四碗米线,我说我不吃了,我吃过了,吃不下了,我跟服务员说两碗就可以了。爸爸狠狠看我一眼,改变主意的不是他,是我:四碗就四碗吧。小馆子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桌上有个竹筒,插着一把筷子。小馆子有一股猪肉酸菜汤的味道,令我想吐。十九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爸爸进大人馆子。他埋着头,稀糊着吃了一碗,用筷子敲了敲另一碗,他叫我吃。我又说我吃过了。他又稀糊着吃了一碗,擦擦嘴,右眼下的疤有点红,我开始害怕,怕他发脾气。他没有。他只是含糊着说了句:汤汤水水一肚子,饱不饱晓不得!他掏出钱包来付钱,我看见里面有张照片,就是我!还有一张我跟妈妈的的合影。我震惊不已,他喜欢我们!
      
       受到这种猜测的鼓动,我说话了:爸,你给妈妈写信嘛, 她夜里特想你。
      
       他警惕地看我一眼:你跟男生好了?
      
       我有点得意:是呢,党员呢!
      
       爸右眼下的疤亮了一下,多少年来我研究出来这是他隐着高兴的信号。
      
       他钱包里那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小学时的黑白照;一张是妈妈发现他有外遇时带着我急匆匆去东方红照相馆照了寄给他的。
      
       桌上留下一碗米线。
      
       我又忘形起来:爸,你不爱(、、、那个字蹦出来了)我没关系,你爱妈妈就可以了。
      
       他: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没关系呀,你不是我的爸爸吗,她不是我的妈妈吗,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他不接腔,站着,东看看西看看,说声:走。
      
       我们走了。走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碗碎肉和酸菜漂在汤上的昆明小锅米线,它冒着热气。爸爸给了我一点钱。还给了我他一直倒着拿的小椅子,底朝天的椅子里面装着暗红的一串一串的荔子,数量质量都正好。他说他要去他姐姐家,没嘱咐我什麽,走了。他走后我才想起来,他既没提到妈妈,也没有问我任何问题。似乎提一提她问一问我们对他是一件羞耻的事。
      
       这应该是爸爸第一次来昆明看我。请我进餐馆。他一共说了五句话:你吃几碗!你跟男生好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咯要点钱?走!他不会交流。他过去没有对妈妈展示过男人的亲情。他一直是封闭的,对自己没信心的;你感觉不到他内心深处是什麽鬼地方,似乎对孩子展示忘我的父情,对他也是一件羞耻的事。亲情有时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笼罩着我。
      
       我最终还是感谢爸爸来看我的。等他走后,我觉得受了伤害,这伤害又意外又不可思议,像梦游的魂般在一瞬间出现又在下一瞬间消失,在一瞬间消失又出现在下一瞬间、、、爸爸在内心里对我的拒绝,让我想起萧云对我的拒绝。他们其实长得都有点像,那时中国出了一个演员叫张丰毅,我爸爸和萧云,就像年老的张丰毅和年少的张丰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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