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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 (六,七)

发布: 2009-3-13 06:58 | 作者: 张慈



       
       没有说话, 没有抚慰, 只有月亮, 清朗地照着。过一阵,他调过头来,躺在我的身边。他用手肘支撑着肩,半边脸晒在月光下。躺在一个孤岛上, 一个没人的地方, 与世隔绝, 在半明半暗的他的脸上, 我看见他天真亲善的笑容。这笑意我很熟悉, 他聚精会神地看我时, 这种笑容就出现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尽管他没有说过,尽管我不知道什麽是爱情,我不知道爱情是怎麽产生的。但是我体会到了。我从小到大有一个绝招,我不问大人任何问题,我也不用语言表达自己,我去体会,我的经验和知识,都是我体会到的,体会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如果有一天他问我:西子,你爱我吗?
      
       我会回答:大孩,这要靠你自己去体会!
      
       如果我终将写爱情小说,我给读者的答案也是一样,请你们自己体会,不要问作者,不要在结尾寻找答案。
      
       他变得严肃和专注, 用手伸过来摸我的脸,一样一样地摸我的五官。似乎我会消失,似乎这是他的方式。在这心领神会, 百分之百的心灵相悦之时, 我也没问他是否爱我, 我总想, 干嘛要问, 你自已说的, 问了没意义,自己体会吧。
      
       月正好时,我怕妈妈找我,就说:回去吧。
      
       这句话起到的作用是相反的,他压到了我身上吻我。长久的吻,他低头向我,我迎面向他,芭蕉树站在一旁,树干的影子倒在我们身上。他压到了我身上吻我,吻得如此之久,我一生难忘。嘴和舌如胶似漆,身子和身子紧紧相靠。我看见了月亮,如此肥大,如此执着地看着我,看着我和他的隐私。月的旁边有一朵浮云,在夜色空中,它如白天一样,是棉花状。
      
       大约我六岁,我不知道怎麽会在天黑后还没有回家,也不清楚是跟什麽人在一起玩?他们究竟又是到哪里去了?我为什麽一个人站在湖边?拖着一条钓到的死鱼,发现月亮正在跟着我走,它跟在我后面,我走,它也走,我停,它就停。我吓得撒尿在裤子里,却不敢哭。我慢慢地走,这样它看不出来我在动,它就不会跟上来,我憋着气,小心地一边望着它,一边懦弱地往前挪着脚。我发现了夜空有一朵浮云,我在心中小声求它把月亮遮上,把月亮的眼睛蒙起来,让我好飞奔回家。它听到了我的心声,它轻轻地往回走, 似医院里的棉花球一样,在给月亮打针前,轻轻地突然擦一下月亮的胳膊,把它逮住了,天黑下了,我飞快地跑,天边还有光,我知道它还在看我,但是浮云把它遮住了,我飞快地跑,我回到了医院大门,回到了家。
      
       老掉了的月亮此时欲堕不堕,高高在上。我悄悄用手遮着眼睛。我有萧云作伴,他毕竟比我强壮,又当过兵打过仗,他在我面前,我不怕这月亮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天空上的云朵,他有点尴尬,将我的乳罩抽下,他的双手挷在我的腰上,他低着头,我看见他左边晃一下,右边晃一下,低着的的脑袋在忙着什麽,他的脸我毕竟看不见,但我感觉十分的奇异,我等了许许多多年的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我关切着的他的动作,那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里面,使我好好地注视了自己的下身好一会儿。我看见他的军用皮带在草地上时,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把他推开。
      
       不是我厌,不是我不要,不是我不爱他,我爱他爱得魂断,我盼他盼得很久。但书上不是这麽说的吗,结婚前不要有这种事,要等婚夜再娇气地让他搞,这样他才会尊重你;从小到大,妈妈跟我说过无数遍,要不是因为怀上你,我根本不会跟你爸结婚,他害了我一辈子。更令我可怕的是记忆中刘纽信上说的那个小孩,他被流产,堕下来后还在喘气,被医生扔到脸盆里去时哭了一声!
      
       我不明白为什麽不可以做这件事,我为什麽就是坚决不做。我的脑子疼得要死,我欲拖他回来,回到我身上来,我愿意用小刀割自己一下,让自己分心,我矛盾,非常痛苦。
      
       我站起来时到是不后悔了,头晕晕的,我丧失了机会。我将自己的皮带扎得又舒服又整齐, 使我不再担心裤子会掉了,我要他了解,这才是我的“潜在形象”!
      
       他没有强迫我,在部队这麽多年,少数民族的脾气早被无数次的政治学习给收拾了。也许他没有强迫我,不是什麽部队的磨练之类,他也是恐惧的,跟我一样,父母的叮嘱,对后果的害怕,应有的责任,害怕有什麽东西跟他过不去,害了他和我、、、他硬顶着自己的失望,悻悻而走,没有理我,我也没有理他。
      
       回到家,妈妈坐在前屋等我。你到哪里去了? 妈妈首先发问。
      
       跟同学逛湖去了。
      
       哼, 深更半夜的跟一个当兵的…到底哪里去了? 干什幺了?
      
       我振振有词:你怎幺知道是当兵的? 我不知道什麽当兵的!
      
       还嘴硬!我已经去部队找到他连队了, 他的勤务兵说, 他上老百姓家过节去了! 哼,上老百姓家过节,他在我家吗?他把我的女儿带到啥鬼地方去了?我明天就去告他们首长,他们的首长爱人就是我的医院的付院长!他逃不了!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了,妈妈说到就会做到,我妈是个变态的人。
      
       开除党籍,降职处分,提前退役---这些惨事都会落到他的头上,跟姓吴的士兵一个下场。我怎麽才能劝妈妈不要毁了他?
      
       妈妈问到:你老实说,你老实跟我讲,他玩你了没有?
      
       我狂嘨一声,抓起一棵包心白菜砸到妈妈的身上,冲上去扭着妈妈,在小屋子里打了起来。我的头嗑到桌子角上时, 偶然中看见堂屋正中毛主席的画像正笑咪咪地看着我,我跳上桌去把毛主席的像撕了, 我歇斯底里,我不再怕月亮,不再怕毛主席,不再怕我妈!
      
       我从小就跟恨她,我有时候甚至都不爱叫她「妈妈」,有话就直说了,她凭什幺怀疑我?一想到她跟踪 ,调查萧云,我就气急败坏,她太不象个母亲了,她太下流了。我不能原谅她。
      
       我猜他回到营房后, 勤务兵也向他汇报了!
      
       从此我们多日不敢见面。
      
       我妈妈后来真的通过付院长告到师部去了,可这事儿不了了之, 我也不明其中究里,想来,部队要解散了,谁也没太把这件事当件事了。也许,我妈没什麽证据,人家没理她。除了那个首长的老婆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恶心,没有发生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许多年之后。
      
       一天,我在罗马。
      
       丈夫带儿子出门去看斗兽场之后,我自己留下来,准备打个电话。我走到房间外面的阳台,太阳在天空闪耀,面前是罗马最好的一景,市政大道。水泥大街上的意大利男孩子将足球踢得像专业的一般。四月的阳台上鲜花已盛开,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弹着湮灰,我望着穿过记忆站在遥远的岁月里一片黑暗当中的我。
      
       过了很多天,我实在想念他,趁县城停电,悄悄到了部队,找到他的屋子,没人。我不敢停留,在门上留下一张字条:我在红河影剧院前面广场上等你。没签名,也不用签名。
      
       所谓的广场,仅是老城新牌坊前面的一个三角形的脏乱之地。赶集也在那儿,看电影也在那儿,约会也在那儿。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停电后,剧场的人统统涌出来了,黑压压都站在红河影剧院前面台街上,小广场上更是人山人海。我楞在那儿,不知他要来找我的话,如何才能找到我?我看剧院前面卖炒瓜子和葵花籽的地摊有小油灯,不嗑瓜子的我上前去站在那儿排队。排到我,老婆婆问我要买多少钱的瓜子?我就买了两毛钱的葵花籽。刚刚把葵花籽包在小手捐里,直觉上有人站在我背后,我一转身,看见高高的一个黑影,穿着军大衣,领子竖起来遮住了他的脸,我扑上去,他抱住了我,紧紧地,我们紧紧地相抱,合二为一地抱紧在一起。
      
       电来了,哗地一下,突然就来了。我们像闪电一般迅速分开,哗地一下,夹在我们之间的葵花籽撒了一地。
      
       各自散去。
      
       在鲜花盛开的四月天,在罗马的假日里,在一个面朝市政大道的阳台上,我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弹着湮灰,我望着穿过记忆坐在滇南蒙县军营中他的小房间里的我。
      
       他的嘴大张开,合拢,隔着十几年的岁月,听不清他叫喊什麽。
      
       我坐在那把藤椅上,他关上门。我在那藤椅里不停地抖, 他又用一件军大衣将我里起来---在这个简陋的寒凉的, 昏暗的, 临时的早晨,他的简陋的寒凉的, 昏暗的临时的落脚处, 他要我和他同居。他把我抱上床,放下蚊帐,草草褪下我的短裤,大概是紧张,大概是害怕小兵会进来,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感到这不是作爱而是受辱,我噙着眼泪被动地看着他,我说----等我下次见到你再来这个,我说──等我们在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再来这个;我说── 我还是处女,我不想就这个样子来这个;一再要求得不到回应,我使出游泳队里训练尚存在我肌肉里的力量,用力撕开了他。他彻底离身而去,从蚊帐的开口抽身而出,等我坐好时,他突然从墙角拿起一支步枪,端在肩上,朝墙上打了一枪。
      
       啪────!
      
       我听到门外军人们咚咚跑来的脚步声,敲门声,闷闷的敲门声音令我紧张害怕:出啥事了,指导员,开门啊、、、开门啊。
      
       枪走火了,没事,你们都走吧。
      
       他打开门,我看见门外站着的荷枪实弹的许多军人后面,站着我妈,她黑油油的头发夹在几顶红星军帽里面。
      
       我眨了一下眼睛,我妈不见了。
      
       我们几次都没有成功,我越来越害怕,反正我们两人没有往昔日该走的方向前进,我们分开了。从那个夏天起,我不再叫他孩子,我叫他萧云。我们的关系转了弯。
      
       我在老家度过了剩馀的夏日,但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最后一次穿过县城走路到军营去找他,是我快离开老家回学校了。
      
       又踏上医院前面那条青石板路,大石头和长岁月筑成的石板路,雨落下来就会被洗得干净的石板路;有老安南(越南族)走过去,他穿着木拖鞋从我身边走过去,石板路发出双手相拍的声音;又经过第二小学的站着两大石狮子的门前台阶,它们永远不用上课,不用坐在教室里受罪,它们在老师的言辞教育之外,它们不用成长成什麽什麽家长和社会要它们成为的狮子,它们是石头就仅成为石头,连长大都不用,连洗脸刷牙都免了;经过右拐,就是粮食局的大门,口粮啊,谁敢得罪这大门里不用人称叔叔阿姨,大妈大爹的那些梗道米,白米,面粉,面条,木薯,它们才是我们的在天父母,在地大爷;被唤作银杏的千年古树遮挡起那被墙壁环围的周家大院,现在叫党校的机关单位,不知马克斯和恩格斯的户口迁居里面已有多久?右拐,直接面对县委大院,雨落向山中、幽深处植物生长之地,也落向这里。县委机关的人是在柜台后打工的售货员,面带微笑,推销着不用担心卖不掉而被扣工资的货;遐想中我走到瞌睡来临,如耳朵进了苍蝇。走在盘旋的核桃状县城街道上,又从左面斜过去进另一条在北京也许要被称做胡同的街,一走进去就成为悠久的现实之蛹,在这街的窄小围墙里面挣扎突破。高而笨重的水泥塔里面装水,叫水塔,像县城的一个高高在上的普通水房,它的外貌冒充着世界中心总要发布什麽消息,但那不过就是一间普通的水泥水房;水塔对面是一棵千年大柚子树,结满了泡冲冲的大柚子果,挂着千千万万条树藤。它被一些外地来开会的干部摄入镜头带回家去,被旅行者放在相机中带到过大城市里,洗出来,挂在墙上,有人问,就回答:是蒙县的大柚子树啊!树如同梦出窍,又如一个挂着许多灯的怪物;下坡,人民路到了。
      
       人民是弥漫浩淼的世界尽头,路是它唯一的出路。蒙县是个小盆地,县城四周是光秃秃的山,北回归线慵倦地穿过这里,穿过人民路。人民路的起端是这县城唯一的回民清真饭馆,它是一座活生生的县城回民档案馆。大白天这儿走着瘦瘦长长的大猪,屁股圆圆的小猪,没人在乎猪与猪之间的对话,更谈不上对这些对话的记录。我的意识已有点儿清醒,开始奔跑,脚步在人民路上响得似一个对生活有点儿失望的人在奔向希望。人民路一公里路不到,正如我短短的十九年,这长大的过程,不是家长,不是老师,而是自己慢慢通过看书建立了人生观。人民路,一个姓吴的士兵在这条街上走过,那时他还有希望,以为可以入党,可以提干,在部队百炼成钢之后,可以回到家乡后像根青葱一般当上村长,他脑子出了问题,打死了人,为了不坐牢,为了不被死刑枪杀,为了不为这不齿的行为负责,为了不忍受公义那只眼睛对他砸下的烂滩子的蔑视,他干脆将自己干掉,省下了很多麻烦。这就是这县城两个多星期前的故事,一个罪与罚的故事,如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蒙县翻版。这县城有一个人民银行,他不再存钱或寄钱回农村老家,有一个百货大楼他不再购买牙膏或寄绣花线给他的未婚妻,有一个药店也许他从未登过门,年轻嘛,身体正强壮,有一个文具店,他没有文化,他不识字,不需要笔呀纸,有一个缝纫铺他从不做衣服,穿军装就够了,省下些布给家乡的兄弟,有一个饭馆他和老乡在里面吃过饭,有一个电影院他在里面看过「鲜花盛开的春庄」,有一个农具店他常来流连,杂货铺他不来,他不来,他永远不再来。在苦旧市汽车客运总站,站牌说坐上长途车,就可以到洪州的十二个县去,到昆明去,到滇西的大理去,到四散在云南的十六个地州自治县市去。
      
       我进了军营大门,哨兵拦住我,用玉溪口音的普通话问了我几个问题,找谁,为何,几点,约好没有,何时出来,这哨兵的脸后来出现在911后的美国海关,他已经是一个白人,胖胖的,高高的,很威严的。问完就让我进去了。
      
       我进去。
      
       我又走过水泥大道和看见远方的巨大草地,兰球场,树,十三排平房,碘酒色的菜地,菜地四围着的篱笆,右拐后的他住的平房。小兵正提着一只红水壶迎面走来,与萧云相比之下,这个又黒又瘦又小的兵, 穿着军服就像菜地里的稻草人。
      
       稻草人小兵张大嘴跟我说:我们指导员回老家探亲去了。
      
       我的天啊!我问他:去多久?
      
       不知道,他很久没回去了。
      
       我掉头怏怏而回,出了军营,在大门前方的空地上,我望着我面前的县城,它是空洞的,毫无意义的一个地方,连妈妈,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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