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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喜马拉雅公园

发布: 2012-5-03 21:12 | 作者: 宋尾



        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高跟鞋的声响停顿下来,李东文从按摩床上侧过身,脑壳像被夯了一下!这不是——?

        咝!女孩儿的嘴唇收成一个椭圆,随即又慢慢张开。

        噢、噢,是……李东文有些慌乱。叫什么呢?顷刻间怎么也想不起来,浓重的酒意从体内散得干干净净,毛汗从背脊冒出来。

        是你呀!女孩儿捂着嘴,低低笑了一声。这个微小的动作,很大程度缓解了李东文的紧张和犹疑。

        咳——李东文摊开双手,那个什么我、我就不需要了吧?

        她脸红了,飞快地说,我去拿工具,给你洗脚吧。她几乎是跌跌撞撞逃出去的。他顿时感到一种解脱。

        谁能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跟熟人撞面呢?而且,以这样的身份。不由自主,李东文在脑子里回味刚才她温柔的声音,“先生,需要特殊服务吗?”

        对这种场合,李东文基本是适应的。平均下来,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两回,都是陪客。这一次,也是。部门老大康师傅来了一行北京的书商朋友,抽不开身——一家地产集团的征文活动下午揭晓,康师傅既是幕后策划,又是执行评委,没法缺席。于是,就由李东文全权接待了。

        外地人到重庆,那老三篇是显然绕不过的——美食,美景,还有美女。中午,他先是领一行人去了其香居茶馆,感受坝坝茶的风味。日头一晒就是几个小时,晚饭就在对面金牌酒家。等主菜摆齐,康师傅也杀马赶到。按照接待惯例,一定要把来客“喝好”的。这个酒东道,自然也是李东文了。

        跟往常一样,他一整杯一整杯地,敬了这个敬那个,跟玩击鼓传花似的。总之,要找出各种理由,将客人灌安逸了。陪客到这个点,接下来的菜单心知肚明——带队的多是李东文,这半专业的观光事业领队,逢上队伍浩大,难免也郁闷,狗日的,洗脚城老板真应该给我弄点回扣,快赶上团购了。

        招待别人是很拿手,他自己倒还真没觉得“享受”。跟小姐耍了,又后悔。后悔完了呢,又想。这回遇上一个小姐竟是熟人,喜剧!准确地说,应该叫学妹吧!

        一年多前,他回母校由他创立的文学社做讲座时,她就在其中,晚上聚餐她也在。她叫什么呢?他点了一支烟,努力在脑子里搜索,就是想不起来。

        二三分钟后,她拎了药包回来。气氛彻底改变了。具体什么味,李东文也说不出来。两个人似乎总是难以启齿,尤其这第一句话说什么,都很踌躇——幸好康师傅解救了他们。从隔壁闪了进来,两眼发直,一看就是酒劲儿上来了,嘟哝着,咳,遭不住了!圆鼓鼓的身干一个啪嚓就滚上另一张按摩床,舒服地欢唤了一声,“哎哟”,几秒钟后就呼呼地扯起鼾来。

        中间插播了一个观众,沉默就成了最好的表达。他们保持着这一默契。他是一个顾客,她是一个尽职的按摩女郎。对话也是简约,普通。

        是太重了吗?她问。

        她使力的时候,他忍不住别了一下。肌肉的僵硬被她发现了。他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有点怕痒,特别是脚心那里。

        她也笑了,越是按得轻,就越感觉痒。

        噢?为什么呢?有依据吗?

        我多加些力,会痛些,就不会觉得太痒了。这是我自己乱说,没有依据的。她咯咯笑,像是几寸的玻璃互相撞击而发出的声音。

        还有某种交流是看不见的。她的手与他的身体的对话。从手指的力度、张弛和分寸,李东文能感受到她在用心为自己“服务”。这令他有一种感动。按到大腿内侧时,她迟疑了半秒钟。说来说去,她也一样,是尴尬的。

        漫长的九十分钟终于结束了。他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赞美道,技术真不赖,我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享受过。

        他适时保全了她濒临绝境的自尊。她懂,红着脸说,应该的嘛。

        直至回家,李东文还是觉得,这次偶遇隐藏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好像是分别遇见了两个相貌长得完全一致但相去千里的人。他难免也有一些懊恼。单早给买了——自己却只能无辜地、干巴巴地躺着,像一具木乃伊。怎么想不到换个人呢?但是,好意思换吗?她也知道你在里面做什么呀。他忽而又想,当她问自己是否需要特殊服务时,自己的回答如果是“要”,结果会怎样呢?

        一个多月后,李东文又遇见她了。

        这场饭局是几个师弟组的。快毕业了嘛,想进报社实习或见习。传统媒体渐走下坡路,但各大院校的新闻专业却是方兴未艾。本埠每年上千新闻专业毕业生,媒体招聘量却不会超过十人。残酷啊!幸好自己早毕业几年,在酒桌上遇见前诗人康生——也就是康师傅,其时康生刚接手副刊部,需要有“自己的人”,要不自己也得跟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钻。

        话说回来,很多朋友李东文都是在酒桌上认识的。喝酒,是李东文争取生存权的最重要手段。酒品看人品嘛,这年头,口碑和资源都是酒桌上拼出来的。要不是莽起喝的脾性,康生也不会仅见了一次,就喊他去上班了。

        慢慢地,李东文也理解了,什么是江湖,什么是圈子。就像康生说的,才华是个屁!就是个低端概念,谁身上没点那玩意儿。重要的不是有才华,而是会站队,更要站对。两年了,他有点领悟,渐渐也知道怎么混了。因为他能喝,确切地说,是敢喝,圈子里接待业务都少不了他,陪吃,陪喝,陪睡,一条龙。慢慢的,江湖中有了他的名声,他成了著名的“李三陪”。

        当然,三陪也不那么容易。累人,累心,疲于奔命。有时候整晚不停地转台,从南岸这个酒桌奔赴三十公里外的沙坪坝的另一张酒桌,不转几个圈,怎么叫圈子呢。有时刚睡着,电话却急嘟嘟来了,等着他救场。这年头,不能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甚至丧失了挣扎的欲望。不去,以后还怎么为人?半夜三更给你打电话是瞧得起你,把你当兄弟。他只有宽慰自己,喝吧,不就是醉嘛!不就是吐嘛!他在MSN的签名里透露过这种厌倦和不满: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但是呢,他也完完全全摆脱不了这种生活了——每到下午四五点钟,他就习惯性地要关注手机——基本上这个点上,就是他全天业务最繁忙的时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电话内容无非就是如下几种,“晚上怎么安排也?”“大师,下午有饭局么?”“兄弟,XX过来了,你来陪一下。”……这种来电,接多了胃食道返流,但哪天没遇到骚扰,反而隐隐有些失落。

        一进火锅店,他就从一堆人里瞧见了她——安静地坐在一堆人当中——那夜的奇遇又跳回到眼前了。奇怪,自从经历了那个奇幻色彩的晚上,似乎就能一眼把她从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扒拉出来。

        她也看见他了,头抬着,眼眯着,朝他微笑,一副自自然然的神态。他迅速拿眼扫了一眼其他人,直觉告诉他,在座的并没人知道她的秘密。就在四目相对这刻,他心底迅速跟她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些事发生了,但可以不说。自然,谁也不会发现这种细微的交流和默契。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叫她小鱼儿。跟学弟在一起,李东文的心情一向很好,酒也喝得畅快一些。不似那种随从而赴的酒局,坐在那些“大人物”中间,常常感到无端压抑。在此处,他就是权威。

        事业呀,理想呀,工作呀,困境呀,喝了酒,大家都在高谈阔论,唾液横飞。唯独她文文静静地倾听。不过,在大家交流好耍的去处时,她推荐了一个据说是极为奇妙的地方——语气极为兴奋,说那里拍恐怖片、鬼片或是悬疑片再合适不过了。

        李东文一阵好笑,真要是有这么好的地方,我作为一个消息人士,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故意问:在哪?

        她回答,在鹅公岩大桥下坡,到江边,但一般人是摸不去的。

        有名儿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说,叫“喜马拉雅公园”。

        还香格里拉呢!他忍不住笑了,这个把子扯得可不高明。不等她分辨,他拿起小二敲着火锅:我提议,为小鱼——美好的侏罗纪公园,来来,集体喝一个!

        饭局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过,极为惨烈,“现场直播”了好几个。年轻人的胆量,往往比酒量大得多。师弟们歪歪扭扭地上了出租,车都开了,还把头伸出来大叫,“老大,美女就交给你啦!”路边,就剩下他跟小鱼。她也喝了不少,至少也有五瓶啤酒。深夜站在道上,被凉风一吹,脸红彤彤,眼神迷离。李东文侧身看着她,她摇摇晃晃,也不说要去哪里。招来的出租车停泊后,她一头就钻进座位,歪在车靠上,睡了。在这个问题上,李东文瞬间就找到默契。麻烦你,南坪!他一边把自己的住址报给司机,一边把手臂从她颈后的空挡伸过去,她顺着胳臂把头移动到了他的肩膀上,仿佛这是一件极自然的事。倒在他怀里时,她鼻子里还愉快地哼出了声音。

        距离上一回做爱,又是两个多月了——性这个东西,跟他的情感一样毫无规律。他的性欲就要被燃着了。但回到租屋才发现,想跟她发生点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回家后她开始哇哇地吐,地板上堆积着秽物,整个卧室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气。用拖把打扫的时候,他忍不住也几次想吐出来。

        吐完之后,房间暂时安静了,她哼着,很虚弱,身子蜷曲着。他伸手在额头一探,有点冷。他到厨房烧了壶水,用毛巾烫了,拿过来给她敷在额头上,来来回回,擦了几次。她的酒也醒了,声音嘶哑,嘿,师兄,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人都有要人照顾的时候。就把我当护士好了。

        呵,她笑,原来以为是一场艳遇,结果当了一回陪护。也不错呀。我看你也挺会照顾人的呢。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讪笑。

        这么多书呀?她看见卧室那个近两米高、大四开的衣柜——被改装成了一个大书柜,杂乱地堆满了书籍和杂志。

        也就七八百本吧。这点书不算什么,我送出去的,朋友揣走的,扔掉的,比这还多。都是出版公司赠送的垃圾样书。他起身,随手抽出几本时尚女性杂志甩给她。

        我不喜欢。她说。

        喜欢就随便拿。李东文指着书柜说,我穷得只剩下书了。

        那——就说明你就不穷。她说。

        他点上烟,吃吃笑。她突然皱起眉头,你家够乱的,臭袜子呀,脏衣服呀,烟灰呀,到处乱糟糟的,一股霉味——半月没开窗了吧?

        这哪是家呀,李东文叹道,明明只是房子。还是别人的。

        她感慨,是啊,生存是不容易。李东文注意到,她用的是“生存”,而不是“生活”那个词儿。

        沉默了一会,她忍不住探问,雪雁呢?

        李东文和雪雁的爱情迄今还是校园恋情的经典。当初他提了一桶红色油漆,在通往她宿舍的必经之道上,用排笔赫然写上了一行大字:爱你是一辈子的事。就是现在,那油漆还残留在那里。

        但“一辈子”已经变成解放碑的钟,停摆了。李东文说,我们早分了。

        喔,她眼里流露出惋惜。

        中午,李东文醒来时,小鱼已离开了。

        手机上有两条未读短信,第一条是雪雁的。她告诉他,正在三亚晒太阳,吃海鲜大排档云云。他知道,她是跟现任男友去的。这种事情告诉我干吗?尽管分手一年多了,他的心还是有点刺痛,随后是恼怒,怎么着,报复呢?受害者明明是我呀,是你甩下我的呢。但他还是摁了回复键,麻利地打出几个字迅速回了过去,你慢慢幸福。

 第二条稍稍令他有点温暖:我上班去了,拿了你几本书。看完就还。有空还是正经找个女朋友吧,瞧你这狗窝!这是小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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