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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喜马拉雅公园

发布: 2012-5-03 21:12 | 作者: 宋尾



        他按了接听键。

        话筒里一阵沉默。良久,小鱼哑着嗓子说,谢谢。

        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李东文很认真地告诉她。其实,他事先也没料到自己的稿子能有如此大的影响。而在拯救这座废墟的过程里,他甚至难以置信地获得了一种久违的职业成就,隐藏在他内心的一些死去很旧的东西,也开始悄悄复活了。

        你别客气。小鱼声音温软,不管怎么说,是不是——也要庆贺一下嘛?

        要得。他说,月底我有三天假。去哪耍呢?

        她想了想,说,去我家吧?你不老在念叨想吃家常菜么。

        为什么她把自己租住的地方称为“家”呢?李东文在公车上有点无聊地冥想,小鱼说除了他,没任何人去过。她是个奇怪的女孩儿,让人看不透,但同时,她是那样简单,简单得没有任何内容。

        偶尔,李东文也好奇,自己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有一阵,他很想劝她搬过来跟自己一起住。理由都想好了。两个人一起合租一间房,总比一人租一间房经济得多吧。当然不光是性的原因。在一起能说说话,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生病了,还能相互照顾,多好。而且,重要的是,他跟她在一起,很轻松。他也劝她几次,希望她改行。但从语气里,他感觉她似乎对从事其他职业没有什么信心。

        李东文按图索骥,找到一栋藏在小学背后的老式筒子楼,她住三楼,门开着,仿佛一直就那样开着,等着他。

        小单间只有二十几个平方,但五脏俱全。居然还带简易卫生间和厨房——在房间后窗位置,砌了一堵墙,然后隔出一个一平方的地方充当卫生间,剩余地带就是厨房。

        她已经烧好水,为他沏上茉莉花茶。这微小的细节令他温暖。他曾告诉她,自己喜欢茉莉的清香和简单。这个房间实在太旧了,没有任何时尚的陈设,甚至没有女孩子房间常见的饰品、花瓶、玩具或是五颜六色的艺术仿制品。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房间唯一的装饰,就是整齐地摞在那张老式的、掉漆的书桌上的几排书。

        他翻了翻,多是文学读物,有些书已经很老了,比如那本《世界最佳情诗选》,显然由于经常翻阅变得膨胀。房间也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小音响,放着舒缓的音乐,是小野丽莎的《美丽新世界》。忧伤,安静的忧伤,充满了整个房间。

        当晚,他留在了那里。

        事实上,整整三天他们都躺在小野丽莎轻滑的嗓音里,呆在那个小屋子里,呆在那张木制的单人床上。

        新鲜的性爱总是愉悦的。

        两个人都一样贪婪,像讨糖吃的小孩子,舔光嘴唇上的糖分,还不满足,还要向对方索求。直到掏光了彼此身体里潜藏的欲望,掏光了骨头缝里储存的力气。

        李东文靠着床头吸烟,她去厨房给他下面条,光着身子。他用眼睛抚摸着她的背胛,清涩的小小的臀。他突然想,她跟别人做爱时,也是这样的么?

        你说,我们这算什么关系?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如何定义。

        我们?她不假思索地说,好哥们呀!

        好哥们?你可不是男人。

        我们……挺相似,挺默契。

        他承认。在许多事上他们是相吻合的。不管是上下班时间,还是实质——都不过是在皮囊上做文章。

        到底什么关系?他逼问。

        呃——应该是第四种关系吧。她说,是哥们,也是暂时的亲人。可能我们都是那种敏感的人,不是很适应城市。所以呢,既然我们遇见了,就用彼此来取暖吧。

        两人厮磨到第三天,她给李东文抱来一堆日记。这年头用笔写日记的人很少了,但她却一直坚持着。他认真读了,说是日记其实不甚准确,该算是质地不错的随笔。

        她在日记里提到了喜马拉雅公园:我迷路了,渴望在这里遇见一个鬼。那些从不迷路的人,并不值得羡慕。我很小就习惯迷路,我习惯了不向任何人问路,任凭自己在恓惶的内心左奔右突。我不能阻止自己的迷路,也不喜欢迷路后的感觉:恐惧,惶惑。但我渴望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渴望在喜马拉雅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喂,你好吗?”

        他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惘然。她在深夜写字时,自己在哪?他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转台,从一个酒桌,到另一个鼎沸的酒桌,谈女人,发牢骚,说酒话,讲大话,吹牛逼,一会儿拥有一切,一会儿又藐视一切,甚至也悲观一切……

        呵,我喜欢瞎写。她仿佛洞悉他的悲哀,笑嘻嘻地,还没告诉你,我要改行啦!

        真的?这个消息有点突然。

        她肯定地点点头。

        好呀!他一阵兴奋,学着她的声音,那——出去庆祝一下喽?

        夜很深了,那些辛勤的夜市大排挡的摊主们仍在。这世上,多少人是在无望的日子里一秒一秒地捱过去的。她情绪很高,大声唤道,来人呀!十瓶雪花,最冰的!

        他笑着举杯,为将来干一杯。

        她有点忧虑,我担心自己——不能成功。

        他很生气,靠,要是你都不行,谁行?

        她很愉快地举起杯子,行啊,就忽悠我吧!

        也不知喝了多少,她突然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递过去给他。

        他借着稀薄的路灯看到一张合影:她和一个男孩,两人一脸幸福地作出V字手势。

        男——朋友?他有点迟疑。她从未讲过自己的故事,他也从未打听。

        是的,她简要地介绍,他在武汉读研刚毕业,运气不错,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

        人怎么样?

        她笑了,他也觉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嗬嗬地比了个手势,两家关系很好,从小,两家的大人就说,你们呀,快点长,长大了就结婚啦。

        李东文眼皮跳了一下,猛然想起了雪雁,当初,对他们,所有人也都这样认为。

        值得吗?他忍不住说。

        也许吧!有什么是值得的呢?她伸了个懒腰。

        他们喝醉了,拥抱着从夜市回家,经过长长的街道和甬巷,经过了灯光和大篇幅的黑暗,歪歪扭扭地回到床上。一小时后,他们从猛烈的性爱里醒来,酒也醒了。

        他坐起来,靠着床头吸烟。

        她默默地看他吐着烟圈,它们朝着上方飘动,好像完整地钻进了坚硬的天花板之间。

        她打破沉默,明天我就走了。

        哦。又一个意外!这么快?他舔了舔嘴唇,有点干。他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吞吐着烟雾。

        她仰头说,再来一次?

        这一次,他一声不吭,她也是。黑暗中,他以为她哭了,伸出手在眼角摩挲,却没有泪水。

        翌日,他想去火车站送她一程,但她不肯。

        他独自坐上公交,有什么似乎从自己体内溜走。走进办公桌,开启电脑,打开手机——许多未接电话,有雪雁,还有几个是刘景活的。

        他拨过去问,这几天关机了,找我了?

        雪雁说,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结婚了。

        什么?!他很惊愕。

        她淡淡地说,本来想请你参加婚礼的。

        挂上电话,他依然无法相信,她如此迅速就把自己的一生给安排了,如此轻易。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男人,是伤害她的那个吗,还是另一个陌生人?他长什么样?多高?有什么癖好?什么职业?多少岁?也像自己那样爱喝酒吗?也像自己喝醉了就站在床上给她大声朗诵诗歌吗?也像自己当初那样不声不响爱着她吗?

        不知道。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也不在预料之中。他能做的,只是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裹挟着,推搡着,往前走。

        接完电话,李东文昏昏沉沉的,编前会上突然接到小鱼的短信:“我走了。谢谢你,替我保全了喜马拉雅。”

        捱到会议结束,李东文给她回拨过去,话筒里一直在重复那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在稀稀拉拉的车厢里,感到一种茫然——心里一股莫名的空,好像有只啄木鸟在自己的身体里一下,一下,一下地啄着,既不疼痛,也不尖锐,空空的。回到家,始终睡不着,他拿出啤酒,顺手打开电视,正在重播新闻,他把冰箱里库存的剩菜放在茶几上,四处找起子,突然在厨房听到电视里蹦出一个熟悉的词,废墟美术馆。

        他咯噔了一下,赶紧跑回电视前——镜头一闪而过,但他还是看到了刘景活的身影,旁边是一行醒目的标语,抗议非法强拆!

        怎么回事?不是已被定性为创意园区了吗?哪里来的强拆?李东文突然记起上午刘景活的几个未接电话,情知不妙,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在深夜的电话里,刘景活确定了这个事实,尽管拥有民意支持以及百余文艺名人力挺,但无异于螳臂挡车。他沮丧地说,谢谢你所做的努力。

        李东文挂掉电话,习惯性地翻出她的号码。嘟嘟嘟的忙音,让他猛然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了。她将在另一个城市,过着根本不被自己知晓的生活。也好,他莫名其妙笑了,她不会知道喜马拉雅公园最终的命运。

        天快亮了,他脑子里全是那片废墟,神秘的废墟。那是她的废墟!就要沦丧的废墟。他披上衣服,下楼,站在丁字路口,向远处闪烁的出租车摆手。

        半小时后,他到了这块死寂的废墟。他拿着手机照明,像一个历史学者访问着那些瓦片、草丛,还有她刻在墙上的字痕。他曾问过她,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里?她说,我喜欢它,是觉得这块废墟就好像未来和过去之间的一座桥,又像一株奇怪的盆栽,四周都是新景物,它却想要往回生长……

        他歇下来,坐在一块宽阔的卵石上,迎面是夹杂着腥味和青草气息的凉风,背后传来隐隐的江涛声。他缩紧脖子,使劲想,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没说起过,他只知道,她叫小鱼儿,鱼儿的鱼。

        在大块大块的寂静中,他轻声对眼前的黑暗说:喂,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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