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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喜马拉雅公园

发布: 2012-5-03 21:12 | 作者: 宋尾



        “上班”是个有意味的词。李东文一直好奇,这个词到底是动词呢,还是名词?虽然编了两年多副刊,但他还是没搞清楚。搞不清就搞不清吧,他现在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混日子。

        刚进副刊部那阵,他一心趴在上面。初进报社的年轻人都这么急切,渴望被承认。何况做副刊本就是他的理想。为推新开的“文化周刊”,他把家安在办公室了。偏偏在这关键时期,跟雪雁之间发生了问题。

        他一直稳稳当当地以为,他们之间剩下的就是结婚这最后一项了。两人一起四年多,双方家长都没意见,接下来的事是很自然不过的了。但自打进到报社,雪雁去读研——预示着未来将会更稳定和幸福的时刻——感情却沦陷了。

        这对周末夫妻平日聚少离多。便是相聚两天也是不得安逸。究其根源,还跟李东文密集的“三陪业务”有关,跟他的“事业心”有关,而这两者,往往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至少在这个圈如此。按说老婆难得来一次,要殷勤以待,但总有些酒局,是不能不去的。不去吧,得罪人。去了吧,得罪老婆。权衡再三,只能牺牲老婆了。幽怨的雪雁,每次等回的都是一个醉醺醺的、扶都扶不起来的李东文。干脆,周末也不见面了。

        她不来,李东文不能不去找她。从主城到远郊,五十公里的路程每周这么跑个来回,很累。再说也跑不起了,每个月工资不够付的士费。幸好还有电话。但喝酒、睡觉、工作时得小心,若是没接或是胆敢挂掉她的电话、或是在她的唠叨中睡着了——后果就会很严重。

        分手前一段,雪雁不知发什么癫,老是凶猛地攻击——不是说他自私,就是说他冷淡。他有点郁闷,也很不解,不可能总是热恋期那样,天天都腻在一块,生造所谓的浪漫吧?

        一次,她深更半夜突然一个电话,什么话也没有,就是哭,他叹着长气,咬牙切齿打着出租往她那里长途奔袭。去了之后,任凭你怎么问,她也不说,就说心情不好,想哭。他一边强作安慰状,心里的愤懑像炸开的锅。两个人筋疲力尽地维持着,直到她生日那天——这次雪雁并没提醒他,而是他翻手机记事突然翻出来的,他没声张,想给她一个惊喜。早早把活儿干完,打了个车跑过去,他知道她同室去昆明旅行去了。他买了她最喜欢吃的老婆饼、德芙巧克力。经过寝室前的花圃时,摘了一大束栀子花,用巧克力盒上的黄丝带,绑成一束,哗,香喷喷的,香得让人有痛哭的欲望,香的像是失散多年的洁净的妹妹,他使劲地嗅着那股清香,叩击她的房门。

        一下,两下,里面有一阵骚动,过了一会,门没开,但里面的骚动——突然静止了。可疑的,可怕的,最不敢想象的静止。

        那扇凝滞的房门就像一个难以窥探的黑洞,一直到现在,都没在李东文的心里启开过。

        煮熟的爱人丢了,事业也是鸡飞蛋打。辛辛苦苦拉扯起来的文化周刊,被一点点蚕食,调整,调整,整到只剩下“麻辣烫”、“人生百味”、“幽默笑话”、“漫画王”这四个“串串香”了,终于达到了新任老总的要求——不能有一克的文化味,我们的副刊,就是要让全城的棒棒都看得懂!他自认不走运,没赶上副刊的黄金时代,甚至连个末班车都没搭上。

        李东文给她回信息:你以为我是偶像派?捡个包包白问题不大,找女朋友呢,动作难度太大。劳驾你调动一下人力资源?

        她很快回话,要得。

        他问,要是没帮成呢?

        那,好像也只有把我赔给你了。

        说实在的,他喜欢这种暧昧。稀里糊涂的,模模糊糊的,欲言又止的,让人觉得安全的距离。

        跟雪雁分手后,李东文接触的女孩不算少。做生意的,混娱乐圈的,搞地下音乐的,做杂志的,实习生;漂亮的,一般的;小几岁的,大几岁的;豪放的,婉约的,非主流的,啥类型都有。但几乎都是一个模式:开头美好,中间通俗,结尾潦草。感觉像吃快餐。奇异的是,其中许多竟倒成了朋友,当然,是好哥们那种——甚至,有的见新男友还请他当参谋。

        身边女孩走马灯一样,东不成西不就,难免也被揶揄。在单位伙食团,康师傅说,你娃天天在搞啥子名堂,一边谈,一边散,是不是爱无能哟。

        康师傅比李东文大十多岁,光秃的脑瓜子上都流淌着人生的睿智,重要的是,他离过两次婚,称得上一个情感专家。他腮帮子塞满粉蒸肉,含含糊糊地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种“完全拥有”的感受?

        他点点头。的确,他再也找不到那种“爱”的归宿感。不管跟哪个女孩,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康师傅说,你的问题在于,你把跟女孩相处就像跟编辑稿子那样搞混淆了。

        这个说法很新鲜。他被吸引住了。

        康师傅继续絮叨,编辑这玩意,就是不断地挑剔稿子的过程,挑剔到最后,你眼里就再也没有什么新鲜和兴奋感,哪个人是经得起挑挑拣拣的,你要那样看,神仙也能看出很多毛病!

        李东文有点触动。他对自己的患得患失也有所反省。

        康师傅总结说,你呀,心态不扭过来,遇到的女孩儿就全是临时性的,活该你开培训班,免费给别人培养女朋友——他拖长着语调,你娃,就只有做“好朋友”的命喽。

        培训就培训吧,有培训总比没有强,就像副刊,虽然不断削减,但聊胜于无,每周两个半版,总比没有强吧。就这两个半版,也得看人嘴脸——好像每编半个版,就让报社亏损了几万钱的广告款一样。

        周五,李东文忙了一上午,筹集版面。下午,总编办一个电话打来,通知今天不用做了——被广告挤了,也习以为常,约了几个同事喝酒,发牢骚,说怪话,泄愤解气。带着情绪喝,几口就麻了。电话来了,他懒得接。铃声很执拗,他不耐烦地接起来,老康一阵劈头盖脸痛骂后,说,十分钟,不管你龟儿死到哪里去了,十分钟,给老子爬回来!

        原来广告部刚通知说,广告不上了,等着他重新上版。他带着满身酒味匆匆赶回办公室,把版样调出来,等着老总签清样,临到晚上十点,又一纸通知——广告还是要上,副刊还是被牺牲了。

        我日你先人板板!他一屁股又坐回熙熙攘攘的夜市,偏偏也怪,没一个挪得开屁股的。妈的,没事一大堆人缠着你,你想倾诉,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他绝望地在手机上翻来翻去,突然看到小鱼的号码。

        电话打过去,响了几下,没人接。他也不管,再拨,那边电话通了,突然又挂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拨,那边干脆关机了。他突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悲凉地群发了个短信:“如果生可以分享,那么谁愿与我们分享死亡?再见。”

        凌晨时,迷迷糊糊的李东文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接通后,传来小鱼焦急的语音,我在滨江路,叫不到出租,快来接我。

        等李东文叫了车到达滨江路,她已蹲在深宵的江风里哆嗦一个多小时了。她是中途从酒店跑出来的。当然,也是跟顾客 “沟通”好了的。

        李东文充满歉意,拥着她用体温为她取暖,右手握着她的手,左手搓着她的膝盖,冰凉冰凉的。他谴责自己,太过了!人家晚上不接电话,那肯定是暗示你有业务嘛。再说,跟你什么关系?不依不饶的,有病!

        回到家,他忙不迭熬姜汤。她似笑非笑瞧着他忙忙碌碌,说刚刚急吼吼要死要活的,啥子事嘛?

        他哪里好意思说。跑到厨房端来一脸盆刚烧的开水,又兑了些盐。来,来烫脚。

        看着他装出的这副苦瓜脸,她说,告诉你,我可知道,找我肯定没啥好事。

        是是是,没好事,没好事。他听口气就知道,该缓解的都缓解了。

        扑哧。她终于忍不住笑了,拍着床铺说,上床吧!赦免你啦。

        瞧他满脸狐疑,她又笑着说,别想歪了啊!让你上来睡,是同情你。你就睡边上吧。

        一小时后,他们一齐从颠峰上滑落。对李东文来说,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他终于体味到“享受”的含义。因为他完全是被动的,这给了他观察的空间及角度。总之,他是十分欣喜地、愉快地享受着她的经验带来的新奇的快感,乃至于竟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她从卫生间出来了,一想到她刚刚还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做爱,他突然有一些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受,一种嫉妒和欲望搅拌一起的复杂的感受。

        他抚弄着她的乳头说,像个杏子。

        什么?她没听清。于是他重复一遍,她眉头一展,扑哧笑道,你的一些比喻都很怪。

        其实你长得小乖小乖的。他说。视线也随着手指从胸到腹,再由髋到大腿、膝盖,最后滑动到小腿肚上。

        嗳,说我长得乖的人,你是第一个呢。我这里——她拿着他的手放到腰上,我没腰,又矮,这里又太粗。你看嘛,腿也太粗了,她把小腿朝外扭。

        那是。你本来也不是传统型的美女嘛。

        这句恭维也算恰到好处。喔?她眨巴着细长的眼说,你也不错。挺厉害的。

        真的?他的欲望鼓胀。

        第二次的感觉,比第一次还要绵长,也更为激情,满足感也更充裕,他正细细回味,小鱼突然问,你刚才给我发的,是你写的诗吗?

        李东文这才发现,除了小鱼,那帮狐朋狗友竟然没一个人回复他的短信。幸好老子不是真想自杀!他想。

        你写的?她继续问。

        不是。李东文告诉她,这是诗人布罗茨基一首诗里的一句。然后,他花了半小时讲了诗人的流亡和生涯。

        真奇妙。她感叹着,上次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地方——喜马拉雅公园——就像一首诗一样,奇妙。

        喜马拉雅公园?许久李东文才记起来,上次她的确提到过。此刻,她试图重新给他描述那个地方,尽管听起来依旧荒谬和夸张。但这次,李东文敷衍着答应,陪她一块去那里看看。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她说起那个地方,瞳孔里就闪烁着某种亮晶晶的东西。

        三天后,他如约到达鹅公岩大桥,她已等候在那里了,远远就跳起来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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