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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喜马拉雅公园

发布: 2012-5-03 21:12 | 作者: 宋尾



        她依旧是老样子,连衣裙,小黑包,逃不脱学生模样。这是初夏,不算太热,但背上还是有汗不断涌出。他们在鹅公岩大桥的北桥头拐角下坡,往码头方向行进,下行了大概一里多的路程,绕过一个正在运行的砖瓦厂再走几分钟,就看到下面的码头处有一个豁朗的坝子。小鱼气喘吁吁指着说,到啦。

        这是块工业废墟,前身应该是一个繁忙庞大的电厂。如今,它残缺地存于喧嚣之外,和滚滚逝去的江水、杂草间荒芜的铁轨相伴。残墙破屋,杂草丛生,遍布奇形怪状的石头、瓦片和各种丛生的植物,正对着广阔的江滩,背后是小丘,小丘下面还暗藏着一个十几米深的防空洞,斜上方就是鹅公岩大桥——夜晚站在那里,就能看见川流不息的闪烁的车河,美轮美幻——如果远眺,还能看见城市最高建筑——纽约?纽约的尖顶。

        李东文没想到,还真有这样一个被遗弃在城市一角的幻境。他为自己之前的武断暗暗羞愧。

        小鱼领着他来到一堵灰墙前,指着中间说,咯,这就是它的名字。

        李东文凑近一看,班驳的墙面有一行石片划出的小字——喜马拉雅公园。又仔细看,不禁莞尔。题词是:“小鱼,2007。”

        小鱼一副自得的样子,领他朝后走。用铁锹铲出的煤渣路两边,都是荒废的菜地,如今是野草的天堂。他们还经过一间老院子,里面是四间平房,三间是宿舍,透过窗子,看得见木制的天花板都发霉了,撕裂下垂,墙壁上贴着报纸,一片昏黄和污垢。一间有灶台,肯定是厨屋了。

        这几间房,破是破点,但还齐整,连厨房都有。他四下环顾,说,如果哪天我改行写惊悚小说,这里再合适不过,但……

        但是——小鱼俏皮地说,到时候请不到人,我给你做厨娘。

        多么奇怪啊!李东文心里想,为什么她总是能读出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小鱼带着他一直走到这处废弃工厂的最深处,那里藏着一个深深的防空洞。她指过去说,喏!那就是了。

        李东文看到,在丛生的花草树木间,居然真隐匿着一个宽阔的防空洞。走进去,清凉爽快,人站在里面还能看到很远处。两人在里面说话,四周是嗡嗡的回声,听起很舒服,如梦似幻。洞里居然还有一套藤椅和茶桌,两排书架——甚至还摆陈了十几本旧书,什么《设计概论》、《素描石膏像》、《西方建筑美学史》,还有几本旧刊物,《青年视觉VUSION》、《中国国家地理》。

        怎么回事?李东文很诧异。

        很奇异吧?她笑说,我平时没事,就背一壶茶,带几本书,坐公共汽车来这看书,看一下午。

        原来此处另有主人,是四川美院的一位雕塑家。洞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他雇人搬来的。他几乎每周都来这里,画画,看书。小鱼跟他也很熟了。小鱼说,他想一点一点将这个地方改造成一个艺术空间。就是,类似于昆明的什么库——

        噢,是创库——李东文告诉她,一位叫叶永清的画家在昆明建造的一处艺术空间。而他几乎也在心里肯定,这个现成的环境如果稍加艺术化的修饰和改动,还真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艺术场馆。他也兴奋起来,哎!有趣!哪天我也背上茶壶,来这里看书。

        听歌也很舒服,尤其是蔡琴的歌,在这里听,格外清凉和沧桑。她说。

        这里怎么听歌?他很诧异。

        她从包里掏出MP3,得意地朝他晃了一晃。

        他长叹,我都觉得自己成陶渊明了。这哪是洞穴啊,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啊。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只有王室贵族才生活在洞里。现代人呀,透支一生的劳力,拼死拼活,就是想尽早挤进那些水泥格子。你说荒谬不?

        更傻的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得拼命地往里挤。她说。

        有道理。李东文回头打量,褪去了工业时代的繁荣,没有物欲污染,这里有一种原始的苍凉和淳朴。

        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喜欢骑自行车撒野路,山城到处都是爬坡上坎的,骑自行车的少。我买了一个二手的自行车,到处溜达,有天,不小心就逛到这里来了。

        就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她笑嘻嘻的,喜欢吗?

        他长吐一口气,依旧无法置信。喜欢,简直喜欢得要命!

        他问,你去过西藏?

        没去过。她反问,你去过么?

        我也没有。他突然有阵惘然。去西藏,是他多年前最大的愿望,但此刻却发现,自己竟然早就忘了这个理想。他问,你为什么起名字叫喜马拉雅呢?

        因为藏语里喜马拉雅的意思是“女神”。她说。

        不对吧,他说,我记得,正确的意思应该是“雪的故乡”。

        哦,她若有所思,也许是我记错了,但“雪的故乡”更好呀,多么干净,那是最原始的世界。

        逛到码头边,他发现那里居然还有一个古老的轮渡。李东文感慨,这还是小时候坐过的玩意啊。看起来,小鱼与老水手十分相熟,她磨蹭了一会,老水手真的把舵盘让给她,让她亲自开了一会儿。李东文坐在身后,看她握着轮盘,风吹长发,仿佛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样。

        每天醒来,李东文就能收到她的短信:起床没?再给我介绍几本好书嘛。

        他十分好奇,她会在什么地方读书?难道,她把他推荐的书带到洗脚城里读——他想象她蜷在一个宽大的沙发上,夹杂在一群妖艳的女孩儿当中,在浓重的香水跟飘忽的体味之中,在一个个男人色情而挑剔的眼光当中,专心致志地翻着手上的《刀锋》,或是《米格尔大街》——这是一幅多么奇异的场景呀。

        小鱼哈哈大笑,为李东文丰富的想象力。我有那么瓜?上班就上班,我一般只在家里,还有在公车上读书。

        他只能“啧啧”地表达惊奇,当然,还有某种心疼。

        两人作息时间十分一致。都是中午前起床,吃完午饭,随便干点什么,就得上班了,然后一直持续到晚上。他最晚不过凌晨,而她,有可能整个夜晚都在工作。不过,李东文每周还是有两个休息日的,而她的休息日,就是例假期。不过,她说自己随时也可外出,或告假。

        他们经常相互慰藉、关心,或是挖苦、揶揄。好像被绑在电话的两个端口。她的电话,总是在上午十点半左右打来。

 你真敬业呀。他说话的语气,还真不让人觉得讽刺。

        当然,她坦然回答,怎么说也是一份工作吧。她似乎很强调“工作”这个词。

        他故意绕个圈子,你学的中文,但跟你的专业好像不是很对口喔。

        那外语系的姑娘,是不是非得去外国不可?她的应答机智,无懈可击。

        她第一次工作是在一家文化公司,推广学生卡,三千一月。条件是每个月要签下四十个客户。六十元一张的学生卡,连接了一些优惠合作项目,可以享受打折。买卡需要缴纳押金。谁买?只能找朋友,朋友的朋友。千辛万苦签了四十个客户,经理的反应淡得出鸟来,她再傻也看出来了,他就关心卖出去多少张卡,根本没兴趣听自己在大热天怎么辛苦地去跑会员。再后来,经理携着押金消失了。至于损失,谁管她呢?

        靠!大学生就是专门拿来骗的。等她倾诉完,李东文也忿然。

        在洗脚城还单纯一些。不需要你求爷爷告奶奶的,也不讲究什么厚黑学,甚至不要装模作样,做自己的事就行了。她自嘲。

        那,跟——顾客相处,你不觉得……?李东文有强烈的好奇。

        既然把这当工作,就得习惯,就得忍受。杀人是不合理的,也会有心理排斥,但如果你是职业军人,杀人就是工作,就得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东西。如果你只想它是工作,一切容忍都是必须的。她看上去很平淡。

        一切容忍都是必须的。放下电话,他在房间里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下雨了,他看着窗外肿胀的阴影,发现自己也被遮蔽在一团浓墨当中。

        雨停了,他出门,今晚报社聚餐。

        他无趣地坐在同事中间,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房子。眼下,工资增速远落后于房价的提速。看来想在一两年买房把母亲接到城里的愿望是很难实现了。突然就想到了喜马拉雅那几间废弃的房屋。那里住着,该是多诗意呢。据说,现在还有人把房子搭在树上,真成鸟人了!

        一通铃声把他从冥想敲回现实。是雪雁。一听她低沉的嗓音,他就晓得,出事了。

        我去你那过一夜。雪雁问,方便么?

        方便,怎么不方便呢!李东文立即打车回家。付司机钱时,他看见雪雁伫立在台阶上,单调的身影。

        被李东文撞见“私情”后的第八天,他们见面了,有点谈判的意味。李东文愤懑的是,雪雁并未像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哀求,乞求!她甚至不提自己有何错误,反而主动提出分手: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不可能继续下去了。

        一切完全出乎李东文的意料。

        最开始,他愤怒得不可抑制,无数次想该怎么报复才能缓释自己心中的怒气。但同时,他感觉自己被彻底摧毁了。他的自信,他的傲慢,他的自尊,统统消失了。他甚至害怕她真的为此离开自己。他决定,等着她来忏悔,乞求,然后,宽容地接受她,以及她的污点。

        但没想到她主动提出分手,如此决绝,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哀求,你是不是太冲动了?你别急着做决定,先考虑清楚?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好意”。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结束吧。

        他心里被猛割了一刀,他蹲了下去。

        后来他知道,雪雁跟那个男的早就有苗头了。回想起来,雪雁早给他讲过,有男孩在追求自己——但他却当笑话在听;其实雪雁早已给出暗示,譬如吵闹。但他哪有这么细的心肠,何况彼时他正为自己的生存权决一死战。

        李东文费了一番周折把床铺打整出来。雪雁问,你明天上班吗?

        有事你就说。他说。

        我想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她欲言又止。我怀孕了。

        嗡!他脑子响了一声,那你准备?

        做掉。她果断地说。

        非去不可?他提醒。都做了几次了。干脆趁这个机会结婚,生了吧。

        不行。她说,我得了那种……病。

        李东文震惊之余马上想到,他传染你的?

        她不解释,也没否认。

        雪雁睡熟了,他却失眠了。心里憋得疼,胸口像是被谁狠狠地撞了一下。有杀人的欲望,但却没有杀人的理由。他无力地看着眼前的黑暗,黑暗中那些沉默的家具好像长了脚趾,陆续活动开来,其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如神甫,带着一顶尖顶的帽子。不一会,他似乎听到一个婴孩在哭泣,他跑过去,一个孩子躺在地上,他却怎么也抱不起来,怎么也抱不起来,就像在水里捞月亮那样徒劳。他急眼了,朝水里跳,醒了。天亮了。雪雁已经穿戴整齐,说,起来吧,还要去排队。

        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放下,座机叮叮响了,李东文拿起电话就听到猛烈的叫唤——哎呀!你这几天到哪去了?怎么也联系不到你!

        是小鱼。她告诉他,喜马拉雅公园就要被推平啦!这个消息让李东文吃了一惊。

        这三天他关了手机,请假陪着雪雁。虽然手术后她就提出要走,但李东文看得出,她并无地方可去。同处一屋,他的心情尴尬而复杂。更不能问,或追究——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错误。他想,我能做的一切,也就是不往她伤口上撒盐——而唯一令自己灵魂得以救赎的就是,在这短暂的几天,尽心照顾好这个身心俱伤的前恋人。他有说不出的悲楚——难道年轻时,我们都要为没有经验的爱付出如此高昂的成本吗?

        直到雪雁离开,他也没开机,是刻意的,想让自己的痛在意识里驻留得更清晰一些。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李东文对着话筒说,天塌不下来。

        要不你过来一趟?她十分焦灼。

        李东文打车赶到时,她及那位主人——雕塑家刘景活,已等候他多时了。

        才两个月不来,喜马拉雅已完全变样了。李东文看见那些荒废的房间和车间,已被大幅度整修出来,有的被改成了图书室,有的被改为办公室,有的房间悬挂了一些架上艺术品,仔细看,大多是美院艺术家的作品。最大的车间,现在变成了一间展览馆——里面是一批新加坡艺术家的架上作品,似乎正待展出。而在原来一片荒弃的天井里,一块池塘已被清淤,灌满了清水,放进了金鱼和锦鲤。四周的断墙上,悬挂着艺术家荣涛系列摄影照片。总之,整个园区,因为经过了进一步宽阔而细节的加工,整体性更强,氛围浓郁。

        简单寒暄几句后就进入到正题。刘景活介绍,自己是两年前租下的这块地,租期十年。但是对它的具体改造,还是近期的事。就在他这个拟命名为“废墟美术馆”的空间产品快要打磨完成时,产权方突然单方面毁约,声称要立即收回这块废弃空间。刘景活打听到,这块地将卖给一家地产集团,开发商业项目。

        这种情况,你们能不能报道?刘景活求救似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如实说,这个我现在还没法答复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艺术家紧握他的手,那就好。

        我这样做,是不是给你带了麻烦呀?离开前小鱼有些不安。

        怎么会?他说,这是个好选题呢。

        谢谢。她低低地说,在一些人看来,它只是一块地皮。

        是,李东文附和道,地皮象征着繁荣和利益,但没有风景,也没有灵魂。

        我还是担心,她仰起脸,万一它被拆了,就再也没有了。

        别担心。李东文安慰她。你看,这块地方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你来给它命了名,它就是你的了。以后,永远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的。他从背袋里拿出相机说,你看,你能把它——还有它,它,全部都装在这里。

        那个下午,李东文陪着她拍照,她对眼前的每一个镜头都那样仔细,这使他有种错觉——她好像是在做一场细致的手术。

        当晚,李东文通宵赶制了一个详尽的方案。

        按理说,他只需写出一篇报道,对刘景活、小鱼或是喜马拉雅,都有个交代了。但他清楚,即使报道出来反响也不会太大,更不可能改变喜马拉雅的命运。难点是,对这个地方知者寥寥,公众难以共鸣。首先得先打通渠道,让喜马拉雅与大众之间产生联系。

        天亮前,他终于细化完方案,满足地点上一支烟,突然被自己全面而完整的逻辑思维吓了一跳——从业至今,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充满激情但不失理性地做一份策划方案。

        第一个活动是跟本地大型文学网站合作的“仲夏夜诗歌朗诵会”,看上去跟拯救喜马拉雅风马牛不相及。当日,百多位文艺界人士被邀到神秘而陌生的喜马拉雅。这还得感谢那个可恨的圈子——圈子的坏处跟好处是同样明显的,它具备病毒传销的功能,通过一个人就能链接上另外一个人,当这些人加起来,就成了重量。

        诗会反响出奇地好。其实是,大家被美轮美奂的废墟折服了。接连几天,几位有分量的作家和艺术家的关于喜马拉雅的游记刊载于几家副刊上,但更多的私人记述已大量流传于网络。

        开局不错,有了这些铺垫,李东文马上要组织爆破点了——在征得领导首肯后,他撰写了一篇三千字的报道,用整版推出,配了几张冲击力极强的大图,不仅体现了这座废墟美术馆的空间之美,同时明确地述说了它正经受的现实遭遇。

        这篇报道出来后,反响极大,同城其他媒体也纷纷跟进。这个由私人出资打造并向市民免费开放的废墟美术馆在一段时间极大地吸引了读者关注,不少驴友实地游玩后在网上发布文图,很快,喜马拉雅的拆迁被网民炒成了一起“文化事件”。

        最新的后续消息是,喜马拉雅或将被本区文化部门紧急定性为“创意园区”。这不过就是一个半月的时间。

        这一天,李东文也第一次去财务领到了好稿奖,他捏着厚厚的信封,无比感慨,从业两年多,这还是自己第一次拿到总编奖。

        在报社的走廊里,他突然接到小鱼的电话——这一个多月,她每天都很紧张地关注事情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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