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罗马斗兽场”
近十年来,网络诗歌风起云涌,网络论争也如影随行。凡有诗歌锅灶的地方,必有狼烟烽起。不必动用搜索引擎,仅凭笔者退化的记忆,也能一口气说出数十种 网上博弈:大到潮流风气、未来走向,中到社团运动、流派圈子,小到诗人臧否、作品的棒喝或封堵,及至单个语词删除更改。应有尽有,不一而足。“诗江湖” “北京评论”“扬子鳄”“天涯诗会”是公认的战场和策源地。
短兵相接,咄咄逼人。痛快淋漓,狠命阴损。纷纷攘攘的炒作,匿名化名的叫阵。少不了粗鲁、暴烈,夹杂自由而真诚意见的表达,也不乏机灵、简捷的一针见 血,充满自以为是的胜利。说不清多少是立场之争、观念之争,话语之争、诗学之争,又有多少是姿态之争、意气之争和眼球之争。准确与不那么正确,极端与近乎 偏执,严肃与起哄,随机应变与漫不经心,坚守与佯疯……上演了一出出网络论争的正剧、喜剧和肥皂剧。
最早是众所周知的“沈韩之争”,“传染”到后来有性质相似的“徐、韩、萧、阳”和“韩于”之争;有老非非与新非非的“真假非非”之争;朱子庆的“炮轰 庸俗诗歌”之争;有“中间代”出笼、集结,进入历史的“命名”之争;举国轰动全民狂欢的“梨花体”之争;有猎户座开发写诗软件,引发技术进驻诗歌、诗歌智 能化的“辨识”之争;有伊沙与韩寒关于现代诗的“存亡”之争;有叶匡政抛出十四种例证,大发死亡论的“中国文艺复兴”之争;有“第三条道路”(简称三道) 走向分化的“谯林”之争;有丁成关于70后与80后诗歌谁捆绑谁的“代际”之争;还有李磊长期与伊沙、徐江谁毙掉谁的混骂;林贤治《空寂而喧嚣的九十年 代》引发臧棣与之对先锋诗歌评价的对峙;有李少君、周伦佑关于莽汉主义在当代诗歌史的真相与定位的诘驳;有枪挑阿毛《当哥哥有了外遇》而激发的口语诗争 议;有雷平阳的“澜沧江”是生命之作还是类型化写作的讨论;有龙俊与老象关于低诗歌缘起的冠名“争夺”;有《新诗年鉴》原编委伊沙,徐江因入选不满对“杨 氏年鉴””(杨克06主编)的发难;有《中国南京·现代汉诗研究计划》两次发布庸诗榜所搅起的轩然大波……
举凡诗网上每发生一起事件、一条新闻,每出现一次骚动、一个宣言,都牵连着诗歌极为敏感的神经,放射性的夸大和连锁反应,充分体现网络自由、民主的特性,也充分敞开性情中人所有的优点和弱项。
这些年来,网上最大争议,是下半身、垃圾派、第三条道路三大群体之间空前混战,尤以垃圾派的内、外战为烈。狂轰滥炸、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的文章不下千 篇,帖子不计其数。表面上好像是《垃圾派》与《下半身》、《垃圾派》与《下半身》与《三道》多足鼎立,互不卖帐,实际上是后解构话语在更大范围上的延伸。 网络时代的审美习性、思维方式、伦理道德,被卷入多元多级的写作冲击波里,形成交错、扭结的漩涡,包括后来(2006年)全面介入的31“第三极”运动, 试图重建新话语,都不亚于当年“非非”所带来的震荡。它是后现代语境在高科技援助下新上演的“古罗马斗兽场”:立场与立场决斗、思维与思维决斗、观点与观 点决斗、圈子与圈子决斗、文本与文本决斗、意气与意气决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流血、包扎、舔舐。攻营拔寨、快意复仇。两肋插刀,赴汤蹈火。预计这样大大 小小的争战和演出,今后还会以各种面目出现,也许只有这样,才最充分满足网络诗歌“场域”的游戏规则与游戏欲望。面对网络初期,“群氓”交欢、走火入魔, 下面,我们尽可能站在中立立场,筛去大量泡沫,将大量纷繁的论争事态大体归为性质相近的三大类——立场之争、意气之争、诗学之争,略作陈述。虽然三者之 间,少不了交叉重叠,我们尽样取其主要倾向,作为考察依据。[1]
二、社团、运动、流派、思潮——立场之争
近十年,诗歌的社团、运动、流派、思潮的立场之争,在网上不说搅得地动山摇,至少也是飞沙走石,主要出现在对《下半身》《垃圾派》《低诗歌》《第三条 道路》《第三极》的争讼上,以及它们互相之间——在写作立场、写作方向上的分歧。其中夹有夸大、人为操作成分,也有网络自由特性的催化。
2000年初,南人创建《诗江湖》论坛,同年7月沈浩波、朵渔成立《下半身》。《下半身》以《诗江湖》为平台,集结了众多70后写作者,渐显雏形而领 一时之风尚。它明确提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与此前的身体写作做出最大决裂。“下半身”的是非功过,一直是世纪初最大争论焦点一。反对诟病者 众,维护辩解的也不少。众多网民在《诗江湖》和《诗生活》留言,形成早期两大对垒。先后有过三次争论。
总体上拥泵者肯定,《诗江湖》和《下半身》颠覆了既有的身体美学和诗歌秩序,弃置了那种凌空蹈虚的写作样态,强调野性、性感、尖锐、在场,强调切入肌 肤和器官。此种“肉体的盛宴”,开辟了新的肉身化写作路径。伊沙肯定其“鲜明追求的先锋倾向”,于坚也视为是“一个民间传统的延续”。
但“下半身也有自身明确的缺点”,诗人旷野比较客观清醒:“比如目的性过于强烈的姿态性写作,对性的过分‘开掘’导致的庸俗化,加之跟风而上表面化模 仿,使下半身一直处于出名而‘不名誉’的境地”。[2]远洋的文章是所有争论中最为激烈的:“下半身”的腥波臭浪,污染了中国诗坛以至整个人文和社会环 境。[3]马策的《诗歌之死》也不甚感慨:“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文化施暴,一出意外的江湖闹剧”[4]汉上刘歌则指责它是诗歌怪胎。将人性的皮全部扒掉,跌 入了恶俗和淫荡的大便池。[5]学界对这一社团最早的学理性反应,应是《肉身化诗写刍议——从下半身说起》一文(后发于《南方文坛》2002、2),该文 比较辨证分析肉身化诗写优劣利弊,过滤了许多偏激的提法。重要的是,《诗江湖》和《下半身》所引发的争论,为70后诗歌登场提供全面演练的场所和机会,冷 却之后,对青春期的“放大写作”做出了重新调整,他们中有一些人已成为网络诗歌和民间阵营的中坚力量。
下半身的“引火烧身”尚未了结,“垃圾派”于2003年3月15日出笼。掌门人皮旦戴着“老头子”的神秘面罩,以《北京评论》为大本营,演绎了一套全 新的网络攻略:制作网页、网刊、增刊、个人电子文集、人物排行榜,从当年5月到12月整整折腾了7个月,遂成“垃圾年”。
诗歌报站长小鱼儿曾描述双方的争斗:在垃圾派的强烈炮火攻击下,下半身诸君措手不及、匆忙应战,而垃圾派则不断制造事端,重捶打击、斥骂沈某、突破封 禁,黑论坛,拉支持,乱哄哄几个月下来,垃圾派的垃圾写作主张,在责骂和诋毁中羽翼丰满、路人皆知,垃圾派的崇低、向下、审丑等一系列口号被人们不得不记 住,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路走来,让人们见识了一种网络时代的新的流派极端炒作方式。[6]
正如老头子的公开坦白:一开始,就视“下半身”为敌人,“我的第一篇关于垃圾派的文字,就神使鬼差似地写到了下半身,而且是带有一定程度的敌意写 的”,“垃圾派与下半身的斗争事实证明,斗争是一个强势流派兴起、发展、壮大过程中所必须做出的一个选择。”[7]评判谁胜谁负不是我们讨论的要旨,我们 关注是往复多次的正面交锋——完全迥异于纸媒上的厮杀——在名分与立场之争后面,究竟隐含着怎么样的诗歌发展契机?一定程度上夸大的假想敌和故意拉大的对 立面,表面上的势不两立仍掩盖不了双方在本质上乃属于“难兄难弟”,否则何以解释没过多久,双方都被“收编”在低诗潮、低诗歌的大蠧下?白热化的“火 拼”,并没有改变《下半身》与《垃圾派》同属底层、贱民的共同立场,和为突破禁区所做出的努力。所以,就本质上严格地说,也可称是一次“伪”立场之争。
《下半身》与《垃圾派》的交恶,反而促成网上一股凶猛的潮流。2004年,终于迎了一个“低诗潮”气候。2004年3月24日,《低诗歌运动——网络 文学革命的前潮》一文迅速传播,3月29日《低诗歌运动》开坛;而后《中国低诗潮》网站运行;2005年12月《低诗歌》网站建立;同时,前两者合并为 《低诗歌》论坛,而后又迅速分离出来恢复成《中国低诗潮》;2007年3月“低诗歌”博客开通……,几起几伏,共同营造着一个被完全接收的“崇低”的写作 气场。换句话说,经由“下半身”“垃圾派”等牵头交火所产生的影响与推广,网络诗坛汇总成一股新的写作维度:即从“贱民”立场出发,关注民生、关注社会底 层、关注人的肉身价值,关注人性与事物的阴暗面,直面当下状况的粗鄙写作潮流——“一场无极式的精神思想解放运动”,将诗歌的低俗化、粗鄙化、暴力化演绎 得淋漓尽致。
“低诗歌”写作阵营自然要遭到“高诗歌”阵营的坚决抵抗。在“高诗歌”阵营中,站立着谭延桐、鲁西狂徒、白马非马等人,他们主张“结构、崇高、粉饰”。高低两大营垒血刃相见,但后者往往因出手蛮横,占据上风。准确的说,高低之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立场之争。
在这一次“高低”对仗中,壮烈者莫过于刘诚(汉上刘歌)。2006年8月26日他在乐趣园创建第三极诗歌论坛,正式提出神性写作。他把向下的文学、以 欲望渲泻为惟一指归的写作,通统划归兽性写作。他批判道:向下的兽性写作是时代的垃圾,精神的毒药。兽性写作的诗人,只发现身体却没有发现天地万物,从根 本上解除了人类自我拯救的武装。他提出神性写作“是对身体写作的历史性超越”、“有道德则有诗歌”、“为万物立言,首先为天地立心”。[8]显然,论争上 升到“路线”高度。
2008年6月,第三极第二卷理论专号(集中刘诚包括南鸥、曹英人等的重型炮弹),在诗江湖、北京评论、天涯诗会等论坛引燃战火,蔓延十余个著名诗歌论坛,在长达二十多天时间内,第三极的贴子一直处于焦点。十几万理论批评文字,聚结起当下诗学的正极力量。
在此之前,应该提及的还有一个“同盟”前奏,即2005年冬天,白鸦、陈肖等在诗歌报网站首先发起有关“神性写作”讨论,前后延续3个月,波及多家论 坛,就神性写作的定位、语言松绑、道德底牌等话题进行商榷,较早对“高诗歌”立场与路线进行张扬与加固,只不过没有刘诚们的激烈。[9]
以上简梳,拂去多社团多派别之间的硝烟,忽略“名实”后面隐含的差异,人们更愿意关注那些更具历史意义、传承关系、断裂作为、文化解构与重新建构的东 西。四五种社团的博弈,浓缩为一句话,即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立场、方向,在网上一次最全面激烈的“高低”之战,“高低”之争集中于诗歌的“命门”,其深广 意义和作用还有待于后人挖掘。
撩开表面某些噱头、咒骂和攻击,我们看到“高低之争”的深层指向,不少是关乎诗歌发展朝向、诗歌应答时代、诗歌开辟禁区、诗歌贴近底层、诗歌走向审 丑、诗歌回归自身、诗歌追求心灵、诗歌调整位置、诗歌确立伦理底线等根本问题。很难说谁彻底压倒谁,谁打败谁。因为哪怕标榜怎样的正确无比威力无穷,也无 法“一锤定音”“一统天下”。一种派别、主张,纵使在整个诗歌版图上,占据的份额多出平均值的几倍,也无法取代一切,“独占鳌头”。须知谁标榜掌握诗歌的 终极真理,谁就容易落入本质主义陷阱。
笔者要追问的倒是,在极端的相互否定中,存在不存在各自的合理性,在特定时代语境中,有些合理性带有真理成分,相对更周全一些;有些合理性,更具否定 的成分,但同样在事物的螺旋发展运动中,充当“反题”的功能,不能全盘否定“反题”功能。因为事物的发展,不是直线的、朝前的、向上的必然进化,往往是混 沌中的放射状态,朝向无限的可能。
毕竟,这是多元的相对时代而非单极、单边的独霸时代。或许在网络上靠不无策略性的强火猛攻,方显本派的诗学面目,所以论争一直前仆后继,永无穷尽。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前仆后继,诸多合力与分力汇成的总体能量,为先锋诗学、前沿诗学、民间诗歌发展,注入了强旺的生命力。
三、分化、分歧、分裂——意气之争
沧海横流的网络,免不了造势作秀,拍马遛须、也不乏拉帮结伙,围剿异己……诗人固执、偏激本性,在自由驰骋的场域中不断膨胀放任;天性中的弱点,包括某些不那么纯粹的江湖义气、弑父情结和草莽肝胆,往往衍化为自己队伍里的“窝里斗”。
2001年初,发生在沈浩波与“前辈”诗人韩东的论争,被人冠以“沈韩之争”。起因于“衡山诗会”沈对韩的美学趣味(先锋不等于反抒情)提出批评,刚 开始时还含有诗学成分,后因对立情绪升级,很快蜕变为“意气之争”。加上韩、沈各自盟友介入,在“诗江湖”、“橡皮”、“唐”全面开战,前后经历一个星 期,卷入的作家诗人40名,最后双方在难分胜负中无疾而终。这是网络上最早的内部“口角”。
相似的意气之争,单是2001年还有“伊(沙)沈(浩波)之争”、“徐(江)韩(东)萧(沉)杨(黎)之争”、“韩(东)于(坚)之争”等另外三次。 “韩于之争”是两位名诗人关于“推举新人”的意见分歧。先后卷入有杨黎、沈浩波、朵渔、何小竹等。面对新人,推还是不推?伊沙认为是个无聊的“伪问题”: 想推就推不想推就不推,或者是能推就推不能推就不推,或者是有条件就推没有条件就不推,这里面没有那么多深刻复杂的大道理。就是因为小题大做、面子问题、 为“一口气”,往往从一个具体的诗歌问题,转变为多人交叉的走火,最后变质为相互攻讦。
也许是太自由了,缺乏起码的自律和游戏规则,动不动就发生作者与作者、作者与网站、网站与网站间的混战,什么脏话都泼出来,不堪入目。小鱼儿说多数意 气之争,是争夺话语权和争夺眼球关注力,和新的写作主张对旧有写作主张的攻城与取代,最后极端到封ID、禁IP。[10]诸如此类的角力,部分涉及到诗学 问题,本是好事,愈到后来却加进人身攻击,充塞污言秽语,所以很早就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呵斥:“双方可谓半斤八两。不论谁对谁错,其言行已超出诗歌范围。如 果要说他们与黑社会还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们还有个‘诗人’身份。他们的言行给诗人这一称号带来莫大亵渎,同时也对诗歌进行肆意凌辱。”[11]例如 2005年5月23日,《北京评论》就发出置顶帖:“这两天删去约四百个骂贴、水帖”。数量之多,可见论坛的漫骂早以蔚然成风。它反映出早期网络诗歌批评 不成熟的一面:太多的“朋党”作风和帮派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