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了他很多外号:“作家中的作家”,“被遗忘的最优秀的美国作家”,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特别是在他死了以后。
小说家理查德.耶茨才华横溢,一生落魄,那么从他被注意的那刻起,他之前的人生就蒙上了迷人的金暮色。即便那也抵挡不了九本书迅速下架的悲哀……他没那么多招术,生前生后都是。他像他故事里那些男孩:慢性强迫失败症。
坚持自己的写法,耶茨说:“我努力了又努力,但还是读不进去那些被称为‘后现实主义的小说’……我知道那都是很流行的东西,我知道它给研究生们源源不断地提供了机智的知识分子式难题、双关语、乐子和游戏,但那些在感情上是空虚的,缺乏真情实感。”
角色在他的小说里,来来往往,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相近的内心,模糊的面容,都以迟缓的,朴拙的姿态走完一生。
你们觉得么,绵长的朴拙也是有美感的。《南瓜灯博士》里有个说谎阴郁的小男孩,总是一败涂地。是那种不怎么讨喜的男孩。小男孩的恨意最无力,他唯一的表达是继续说慌,做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用更加恶劣来保持自尊。小说的最后,他在墙上画下那位老师(她总是找他谈心)的裸体,“宽宽的臀部,大腿,中间是三角地带,狂乱地画了阴毛……”,“狂乱!”我笑出声来了,立刻站到了坏男孩一边。
沉默的阅读,在不知名的地方爆发快乐,紧接着继续进入灰色地带。
小说有种紧凑又期待的气氛,理查德.耶茨营造出电影短片的格局,比很多魔术更奇幻。魔术有谎言,而写小说这回事,是玩真格的。
书写被普通人过得乱七八糟的生活,小人物的核心,他一击就中,他扮演永远寡言的狙击手。同时,也是个慈祥的姆妈,替角色梳理发梢,替日子擦抹灰尘,待一切干净透亮,他又抽身去了下一场。读短篇小说是过瘾的,投身极快,抽离彻底。看完他的《十一种孤独》,就开始读他的长篇小说《革命之路》和《复活节游行》。我原本想说他的短篇还有指向快乐的部分,可是读完长篇,我收回那句话。他的长篇小说,是连绵不断的灰色粉刷,使世界黯然失色。
住在革命路的惠勒夫妻,弗兰克与爱波(《革命之路》),明明是好家庭,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一栋房子,2个孩子,可是偏偏不幸福。与他们往来的人是——对妻子无爱的邻居,家有疯儿子的房东夫妻,人人内心都有一块泥泞不堪的沼泽地。他们狼奔豕突想扑上的快乐,几乎要拽住边角的快乐,那并不是真的。
小说里最快乐的篇章是惠勒夫妇开始起草搬迁巴黎的计划。因为梦想,这个家庭变得含情脉脉。惠勒夫妻和房东疯儿子在树林里散步,当精神病患者听说他们即将搬迁去巴黎,他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尊敬——人类的平庸社会里,竟然还有自己的同类。一个梦想,带来的欢愉是短暂的,它太跳跃,太刺眼,太为平常心们所不能容忍。所有的人都反对,只有精神病患者赞同,弗兰克开始退缩,而爱波坚持,于是有了压力。当压力无限大的时候,梦想就向现实低了头。原来,当梦想照亮现实,只是照亮了现实的某个瞬间
冷静太可怕了,它让人倒退三步,倒吸一口冷气。在作家的描述中,我远距离看这一群热闹的人,他们闹哄哄地追逐理想,折腾聚会,批判现实。而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你突然发现那堆乱糟糟的人群里竟然有自己的身影,你也曾经对自己许过承诺,而它们也并未一一实现。
《复活节游行》里那对姐妹和她们的母亲,更像是一道选择题。母亲是A,姐姐是B,妹妹是C。无论你选择哪一个,像母亲这样邋遢的过完一生,还是像姐姐这样乖乖地生儿育女,或者像妹妹,受高等教育,最终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作者试图告诉我们,这三条人生轨迹都通往最后一个寂寞的终点,人们在路途中失散,也许死后会在终点相遇。
我们的人生可能是D、E、F……谁会走出终点不同的道路呢。死亡是末路,而沿途的寂寞一路张臂相迎。
看看理查德.耶茨自己的人生,他会写出这种阴霾的作品并不奇怪。1926年出生,1944年参军,目睹战争的残酷,患肺结核,退役回国后教书,做一些琐碎的文字工作,不富裕。和妻子离婚,2个女儿也被带走。60年代末期,他身体糟糕,骨瘦如柴,旧病复发,吸烟酗酒,精神崩溃——他终于成了《革命之路》里那个聪明的,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精神病患者。有人进入他的房子,说那里肮脏阴暗得像个牢房。而理查德.耶茨就是在这里写作,除了写作和疾病,他几乎一无所有。
极简是繁琐的尽头,许多写作者在繁琐的道路上徘徊挠头。理查德.耶茨的小说有种笔直向前的力量,若隐若现,但仍然笔直坚定,不容质疑,他最终达到了极简,无论是文学,还是他的命运。由此,也觉得太绝望了。人生简直没有一点儿生还的希望。他笔下的故事、人物都是为了证明人间清冷而存在的。他收集路途中的欢乐,然后把它们挥洒在生之道路上。他自己的人生也就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