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从三个方面来阐述我的题目。第一、什么是好的文学?第二、什么是好的语言?第三,如果一个原来用中文写的作家决定要用外语写作,会发生什么变化?
什么叫好的文学呢?很少学者和作家有一个固定的标准。这不光是一个中国文人、中国学者、中国作家的问题,恐怕这也是一个国际的问题。如果我们从德国来看,1968年前后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作家,基本上都是“左派”,他们对社会主义怀有很大的希望。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德国艺术家叫Joseph Beuys(约瑟夫·博伊斯),他说所有的人都是艺术家。如果这句话是对的话,那么所有的人也是作家,所有的人也是诗人,所有的人也是哲学家,所有的人也是踢足球的······
1968年之后,无论是在德国还是英国,很多人包括大学教授在内,觉得我们不应该再把Shakespeare(莎士比亚)和日报分开看。Shakespeare的是好的文学,当天报纸的语言也有文学性格。英国有一个教授说,Shakespeare的作品和The Sun(《太阳报》)——The Sun是英国最重要的日报——从文学角度来看,不应该有什么区别。我觉得Beuys说的“所有的人是艺术家”是有问题的,有三个原因。
第一、每一个作家、运动员、哲学家、艺术家,都会需要一种锻炼。如果没有锻炼的话,恐怕没有人能够好好踢足球、写作或者创作。我们现在的世界是一个专家的世界,如果我们现在不成为专家的话,我们不可能在文学上、运动上、艺术上成功。
第二、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会有人说中国当代诗歌看不懂,但是不会有人说当代的物理学、当代数学看不懂?如果物理学家、数学家能够发表普通人看不懂的作品的话,那我们也应该允许一个作家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和美学发表他的普通人看不懂的作品。
第三、我们研究文学、思考文学的时候,无论是教授还是老百姓,我们不太思考什么是文学?什么叫文学?我今年3月份在China Daily(《中国日报》)上看到了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专门谈网络文学的发展和情况。记者报道,去年在中国内地一共有百万多人说自己是作家、小说家、长篇小说家。他们去年一共发表了400万部小说。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一天能够写6000个字。记者根本没有思考:这么多人真的都能够写好的长篇小说吗?没有思考他们在网络发表的东西真的能够叫文学吗?跟运动一样,我自己喜欢踢足球,我认为足球踢得还可以,但是我不会把自己看成一个能够进入德国国家足球队的运动员。在德国,一个真正的作家不会一天写6000个字。大家听说过托马斯·曼,他是1955年去世的,他对自己的要求听起来很简单——一天之内应该完成一页文字。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如果写散文或者小说,我一天写一页就差不多了。柏林一个比较受欢迎的作家彼得· 施奈德(Peter Schneider),他是1940年出生的。有一次我们在北京见面,他告诉我他一年才写一百页。这说明他三四天之内只能够完成一页。四五年才发表一部书。他不是靠写作过日子的,他写书评,靠给报纸、电台写文章赚钱过日子。我是翟永明诗歌的译者,我在德国翻译出版了她的诗集。我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写作,每天只能够写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过了这个时间之后,我就太累,没办法写什么了。翟永明也说写作让人非常累,所以她不一定每天都写。写一首诗,她一般需要一个月。
欧阳江河也非常有意思。如果你们看过我发表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就会发现欧阳江河的名字,好像要到注释部分去找。为什么我会犯这个错误呢?我们是1997年在德国认识的,2000年我到北京以后发现这个人停笔了,他不写了。我问他,你也要跟其他的作家一样下海吗?放弃文学吗?他说不,我要休息两年,两年以后再开始写。但是到了2005年后我发现他还没有开始写。2005年我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写完了,我不太想给德国读者介绍一个不再写作的中国当代作家。但是两年前,我发现他又开始写作了。我有机会在德国发表了他的诗集。我翻译了他两年来写的诗歌,他写得很好。
好的文学作品,需要很长时间写作。如果一个人不能等两三年完成他的作品,他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
匈牙利有一个了不起的长篇小说家,可能你们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László Krasznahorkai,1954年出生的。柏林的艺术中心有一次请他在柏林写作,他留在柏林,我们经常有机会见面谈一谈,他对中国非常感兴趣,也总看中国文学,他觉得中国当代诗人是了不起的。我不懂匈牙利语,我只能看他的翻成德文的小说。他的原文我没办法评论,但是他的译本是了不起的译本,了不起的德文。他喜欢写很长很长的句子,他的句子充满了节奏。恐怕目前无论哪里,没有一个用中文写小说的作家可以跟他比,在德语国家也很难找到一个人在风格上可以跟他比。
在德国也有不少不健康的现象,比方说会有作家吹牛,我24个小时之内能够写完一部小说!或者说,我24小时以内不光写完小说,也要发表小说!一个好作家真正能够做到这样?如果一个作家想玩的话,他可以这样做,我不反对,但我肯定不想看他的作品。他不一定能够在24小时之内提高语言水平,也肯定来不及修改。对一个作家来说,修改可能更重要。我不反对为了娱乐而写作,但是这种写作我不想看。如果有人为了钱而写作,也行,我也不反对,但是我不去看他的作品。
德国最成功的文学节Lit.Cologne(科隆文学节)在科隆。科隆是德国一个比较大的城市,文化味很浓。好像是在2003年,他们请了一个法国女作家,这个女作家介绍什么书呢?她说自己跟100个男人做过爱,之后,她在书上写了她的经历。我看了不少书评,没有人谈她的风格,没有人谈她的文笔,没有人问这是文学吗?所有人谈的都是内容。她发表的是文学吗?肯定不是经典文学,好像是一种实用性的文学、商业化的文学。这种作品以故事为主,不可能强调文笔、强调风格。在德国有不少中国作家非常成功。这个成功怎么定义呢?很麻烦的一个问题。我现在不说诗人,我现在说小说家。比方说虹影、哈金、棉棉、卫慧,他们在德国卖书卖得特别好,每一个人能够在德语国家出几十万本,每一本能得到2到5块钱,所以他们在德国出版一套书以后,他们就发财了。虹影、哈金、棉棉、卫慧的读者是非常多的,但是他们这一批人的作品都属于通俗文学。基本上不可能有教授、作家看他们的作品。德国最重要的报纸不会发表关于他们的书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德国文坛好像是不存在的,只能在老百姓、在普通的读者中存在。我自己觉得虹影、哈金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前途,他们的作品很快会被忘掉。
对我来说,好的文学应该有它自己独特的风格,文学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有意识地创造的。要不然我们也可以请一个机器给我们创造出来一篇作品。每个人有他自己的风格,所以我们看作品的时候,如果不知道作者是谁,还能说出这是杨炼写的,那是Durs Grünbein(格林拜因)写的。Grünbein住在柏林,他是德国最重要的诗人。如果你学好拉丁文,学好罗马帝国的历史,你就知道他的作品只能够是他写的,另外一个人不可能写出来。
我现在谈谈第二个问题。
如果我跟台湾作家谈中国内地的问题,或者我跟中国内地作家谈台湾的问题,总是可以听到同样的一句话:他们的中文不好!我们会发现还有一批人,无论在台湾还是在美国,因为政治原因,他们不想用汉语拼音。我觉得汉语拼音是很好的体系,为了政治的原因否定掉内地的语言和语言政策,完全是错的。我是香港作家梁秉钧的译者,我们是1985年认识的,我从1988年开始翻译他的作品。当时我觉得他的中文很啰嗦。但是他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我可以把他的作品翻成很好的德文。我不一定翻译他的语言,基本上我翻译他的思想。他总是听到我批评、批判他的中文,有一点不高兴,但是现在他习惯了。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议论,他说:你老从北京的角度来看我的中文,这是错的。你应该从广东、香港的角度来看我的中文。我在香港待过一段时间,自学广东话,后来放弃了。因为广东话的语法、发音跟普通话不一样。梁秉均用的语言不一定能够满足我对语言水平、对美学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