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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和社会的癌症如何疗治

发布: 2011-6-23 23:42 | 作者: 李之平



——读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

        一个多月来一直在读这部大部头。我深深为之吸引和震撼,这本书超越了我所有理性和感性所能接受和钦佩的限度。数度为书中主人公命运心痛欲泣,数度为一个真正成熟的作家、思想家的文学技艺和思想深度叹服,这在我阅读史上还是罕见的。

        对一个社会,对人性的全面探寻,可以说《癌症楼》以及索氏另一部小说巨著《古拉格群岛》是关于20世纪国家与革命,战争与民族命运,人性和政治争夺生存武器的巨型文献,更是高度艺术性的史诗巨著。然而因其语言技艺与文学架构的超凡能力自如解构了政治因素,令其还原成真正的文学,真正的小说。这是现代小说中少有能及的。对其,我们唯有望其项背,无法吸取到皮毛,唯有表达下阅读引来的感知。

        战争结束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似乎春天已临,万象更生,冰冻多年的苏联心灵开始融化,人们有兴趣和希望感受活着的幸福和乐趣了。可是,战争和政治的遗留病菌并非因此而消退,苏联政体的专制遗毒仍在发挥它的毒性,折磨着很多苟延残喘的却心性与精神不死的人。身心破损的人啊,苦难以更强的力量繁殖在他们备受苦难煎熬的身上和心上。他们从少年刚过便经受了过于重的打击——短暂的中学或大学时光,便被勒令去当兵卖命,稍微讲句民主正义的话便被判以严厉的刑罚,流放,而且是永久,这似乎是家常便饭。可是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三十出头,便得了癌症,直到疼痛难忍,无法继续干活才得以开到证明(要经历数轮繁琐程序才可开出的证明,时间已耽误很久)去大城市诸如列宁格勒这样的地方看病。可是当时的治疗方法却是怎样惊人地对垂死之人的摧残。照X光,摧残掉大量良好的细胞。激素疗法,让男人变成女人。可是,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难,未来永远地埋葬了,爱情的美好也已完全没有权利得到,活着便是继续到那荒凉的流放地等死。如此治疗保存的生命究竟有无意义,这是主人公奥列格。科斯托格洛托夫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的生活和命运,其实也是索尔仁尼琴自己的命运,奥列格大抵是作者的原型。

        索尔仁尼琴在此部书里把自己变成为科学家,研究遍各种癌症的病理,探寻其缘起。这些研究和探寻无非是为更清楚地认识社会和人性。让我们明白人类行为的本质意义及其原始存在基因。正如认识自己有多么复杂和艰难一样,了解各种病理同了解自己一样具有里程碑意义——人类如何解放,如何走向真正的文明,究竟是体制的选择还是社会的改良抑或是人本身的进步的作用,哪个作用大些?

        战争过去了,那些被判为永久劳改犯和永久流放的诗人、科学家、作家、医生在苏联北部的荒漠里,仍要与贫瘠和艰苦,寂寞与荒凉生活一辈子吗?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活着的乐趣在哪里?奥列格的邻居,那对医生和科学家老夫妇在艰苦环境中创造的贵族情调的生活,他们养的一对饱含人性良知的狗给了他们异样的光芒,那份挤出来的希望和活力给这些备受煎熬的苏联心灵提供了多少生存动力啊。哪怕微小,但意义无穷。所以,能有这样乐观笔调不厌其烦地展示那种生活,我们心里岂不是泪中含着笑?

        癌症楼里的人们更是在极为有限的时间中与命运和病魔做着斗争。有的人展现非凡的毅力,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26岁的科学家瓦季姆明知黑色素瘤癌不可能让他活过半年,但他与时间赛跑,拼命读书,寻找地质矿产的新发现。他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时间,别的病人在聊天打牌中,他在争分夺秒地看书,他说他活着每一天,他的生命便为每一天有意义的事情付出。我想看了这些,我们心里不仅仅是涌出佩服和惭愧吧。

        在那个极端时刻,癌症楼里个个都是人类的精英(至少主人公是),拥有很高的智商,独特的思考能力,判断事物的超凡的经验。备受磨难,他们甚至已经更早看清楚了人性和人生,具有一般人不具备的理性。在积极探寻生命的意义的同时,他们惊人的人生经历更让催人泪下。但因为作者高超的语言智慧和消解苦难的能力,让我们只能把泪潜在心底,我们由此可有足够心灵空间和感知空间去领略人世更为丰富的东西:生活的本身,人性的微妙特性,心理结构的各自不同的状貌,50年代中期苏联的社会政治人心的整体样貌。

        人生,能对其本身作以万花筒式的展现,又无不以精微深入的解读,让这酷厉森严的人世从林中浸润出温情和浪漫,光明和希望。这部小说,并未留恋于物质世界的表面让我们憎恨苏联,憎恨共和体制下的无声的残暴。我们更多的是在接触人性的本质,我们要为这些苦难的心灵连通未来世界的密码——人类的希望在哪里呢?那不仅仅是一席空话吧。所以,奥列格三十二年的生命以七十岁的思想放射着不停顿的光芒。外表不羁,处处为难医生,出各种难题,决不让治疗顺利进行的人,这个出语直接,常常伤着其他病友的人,这个从不服从医院院规,仍旧穿着不准穿的靴子扎着腰带日日去院子里散步的人,这个既让人恨又让人爱,让人敬佩又无不讨厌的人,多么生动丰富的形象,多么富有代表性的苏联上世纪前半页的人啊。虽然他不是第一个出场的人物,但他的故事持续到最后。他带着我们一直缠绕于活着还是死去这样的问题。

        是的,生命这玩意究竟是什么呢?我们真的该看看他们在面对迫在眉睫时的死亡时都是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抵抗。我们不需要重新审视我们所处的时代,所经受的人生变迁,人性无常吗?然而,任何时代都有同样难以解析的谜一般缠绕不开的痛苦,究竟是文明的遭遇还是人最终堕落和消亡的暗示?癌症究竟是生命的极端威胁还是社会的危险因素潜伏在我们体内?或者仅仅就是人类最后的命运的反照?这本书一再刺激着我,让我接受这一次次的痉挛,为他们战胜心灵的恐惧,政治的摧残,希望的灭绝,爱情的彻底沦陷……

        看到某人关于索氏的一段话,说的真实准确:生时思索全人类问题,承受全人类痛苦。死时难以令全人类人评价,却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其实索尔仁尼琴很难令人了解,著作可谓等身,但有些著作读后令人极端痛苦。

        是的,没有人不会不感到这种人类情绪中最极端的感受。我们在这里不仅仅读到痛苦,感到痉挛,更感到崇高的心。我们的时代,难道不需要这样的医生诊治我们身边随时潜伏的病毒和癌变之瘤吗?当大多数人或所谓文人在即时为乐中消遣所谓感官欢愉,在微博互动与空谈交际中时,我们的生命究竟经过了怎样的虚空和荒谬?
        
        2011年6月于茶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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