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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梅兰芳》谈梅兰芳

发布: 2008-12-26 08:23 | 作者: 章诒和 颜长珂



       梅兰芳(一八九四—一九六一)本名澜,又名鹤鸣,小名裙子,群子,号畹华,别署缀玉轩主人,艺名梅兰芳,江苏泰州人。祖父巧玲,父竹芬皆名伶,世居北京。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七)丧父,从伯父梅雨田。
      
       一九O二年八岁,居姐夫朱小芬(蔼云)家中,开始与朱幼芬、表兄王蕙芳一起在云和堂学正工青衣,师从吴菱仙。一九O四年十岁在广和楼初次登台,十七岁(一九一O)与名武生王毓楼之妹王明华结婚。
      
       梅兰芳大红在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左右。一九二二年自组班社(承华社)由是进入了巅峰时期。一九二七年北京顺天时报投票选名旦,梅兰芳成为“四大名旦”之首。
      
       关于梅兰芳的身世、习艺以及堂子的话题
      
       章诒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伶人往事》作者):
      
       关于梅兰芳的出身,有很多说法。如果你不懂中国戏曲历史和晚清社会状况,那有可能对此产生误解。晚请时期,中上层阶层消费者如商人,文人,官僚等的娱乐项目主要是戏园子和堂子。堂子,从嘉庆、道光、同治,光绪持续了近一个世纪。堂子,打初叫“下处”,即伶人集体宿舍。嘉庆八年《日下看花记》等笔记中,就有了伶人以“堂名”作为住处标识的记载。所以,堂子,私坊,下处,各种说法都是指伶人的住处。伶人自己都叫堂号。
      
       逛堂子叫打茶围,从事打茶围行业的伶人叫相公。相公从事的是“以歌侑酒”“以曲伺人”的服务。所以他们又叫歌郎。“打茶围”是歌舞表演的配套服务,伶人演完戏,也在这里服务,额外挣一份钱。台上看戏,台下看人,男人们就乐此不疲了。由于歌郎是陪酒,陪聊,陪笑,也就善歌,善酒,善谈。他们特别能体味男人的心理,迎合男人爱好,多有女性化倾向。歌郎必须习艺,有色,有艺,还有一副好性情,包括谈吐,走路,笑容,眼神等等。既学会应付顾客不同的需求,还要不忘保护自己,这一套本事真可谓严酷。由于堂子业由于必须要有好歌郎,所以,很多是由名伶兼营。越到后来,堂子业主就越重视歌郎舞台演艺的提高。这样,“堂子”作为科班的职能,就开始上升。梅巧玲就是堂子业主,开了“景龢堂”。所以北京的堂子除了是娱乐业之外,它还是培养名伶的重要渠道,这个职能和科班相同。从道、咸、同、光四代二百一十五个名伶,堂子出身的有一百三十九个,占百分之六、七十。所以当时出身堂子的名伶,非但不以这种出身为耻,相反,能出身在名堂却是一见非常荣耀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明星学校。对于自己的弟子,有的在自己的堂子里培养,有的送到别的堂子。如梅兰芳的伯父是把梅兰芳送到梅的姐夫朱小芬的“云和堂”。
      
       梅兰芳从小在“云和堂” 著名教坊学艺。人称“梅郎”,侑酒为业,也是被看好的歌郎,他的成名与自幼在堂子学艺和更为全面的调教、训练直接相关。梅兰芳福人,运气上佳。本事学好,恰逢“堂子”衰落,这使他避免了走上“红歌郎”的道路而进入演艺界。而那时又正是打造京剧艺术的重要阶段。梅兰芳走红后,由梅社印行的《梅兰芳》经过用心的筛选,把梅兰芳与“堂子”“歌郎”生涯全部删去。他们(包括赵叔雍,冯耿光)是想把他捧成艺术界的“伟人”。如果我们对艺术史和晚清民国史稍有知识,便决然不会把“堂子”等同于“妓院”之类。
      
       真实的叙述丝毫不会玷污梅兰芳的艺术声望和成就。半个世纪以来,大陆所有关于梅兰芳的身世的文章,都回避的“堂子”,包括《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家人主编的《一代宗师梅兰芳》以及《中国戏曲志·北京卷》。因为这时的梅兰芳成为一面旗帜。
      
       颜长珂(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深研究员):
      
       我从未看到关于梅雨田进宫受辱的材料,清宫档案里似乎也没有。梅雨田是个著名的琴师,曾长期给谭鑫培伴奏。梅氏从梅巧玲开始是四代京剧世家,当时唱戏的虽说是下九流,但如果唱出来了,也是很有地位的。俗话说:干一行怨一行。说老实话,梨园子弟若不唱戏,他能干啥?他们除了这一行,也干不了其他的。梨园行的子弟基本上只有这一条出路。一九四九年后,政府成立了中国戏曲学校,招生时对梨园子弟取消了优待。无奈之下,艺人们自己成立了一个“艺培”学校,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还是继续吃戏饭。总之,梨园行除了程砚秋坚决不让他儿子干这一行,几乎没有多少例外。
      
       虚构的“十三燕”和真实的谭鑫培
      
       颜长珂:
      
       “十三燕”是虚构的,原型应该是谭鑫培,因为在《汾河湾》中和梅兰芳配戏的,就是谭鑫培。那时谭鑫培已经菊坛魁首、京剧泰斗,梅兰芳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啊。以前在京剧中老生是最重要的行当,居于中心位置,而旦行提升到重要位置,则是在四大名旦之后。再说,谭鑫培是一八四七年生,梅兰芳生于一八九四年。用今天的话来形容一个是季羡林等级的人物,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怎么可能形成竞争之势?准确地说,老谭与梅兰芳同台是提携后辈。谭鑫培老了上座赶不上梅兰芳,但是无论如何不存在这么残酷的竞争。事情过去没几年,谭鑫培就去世了。
      
       关于梅党
      
       梅兰芳和福芝芳
      
       章诒和:
      
       梅兰芳身边有个智囊团,个个聪明,他们能进出梅兰芳的书房“缀玉轩”。这些人被称之为“梅党”。“梅党” 成天给梅兰芳的剧目出主意,对他演出说长道短。请问:能给梅兰芳出主意、挑毛病的人,是什么人?自然是在那个时代有着充分文化教养和审美经验的人,是大银行家、大实业家、大名士。“梅党”的主将有冯六爷(耿光)、李释戡、吴震修、齐如山、赵叔雍(“申报”主笔,后做陈公博的秘书长)、许姬传(祖父进士,本人在直隶银行和财政厅任科长等职)以及叶恭绰等。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的大头头,几乎都是“梅党”。他们给梅兰芳出谋划策,编戏改戏,是文人与艺人的亲密合作。梅兰芳是个大大的“福人”,身边汇聚了那么多的高士、大家。这些人把自己的学养、智慧、以及对京剧独到的眼光都无条件地传送给梅兰芳,成就他为艺术大师。《霸王别姬》是梅的经典剧目,久演不衰。这个戏就倾注了吴震修的大量心血。他是留日的,学的是经济,长期在担任中国银行任要职,做过中行南京总行总经理。原来这个戏叫《楚汉争》由齐如山执笔,初稿出来。吴震修听说梅兰芳和杨小楼合作唱这个戏,便把稿子拿过来看看。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张口就说:“戏太长,要两天才能演完,不好。”齐如山听了,不大高兴。说:“我为了这个戏,费了不少日子,已经完工,你不早说,现在要大拆大改,我没那么大本事!”说罢,把本子扔给吴震修。从来没写过戏的吴说:“给我两天功夫,后天交卷。”所有人都为吴震修担心。但梅兰芳拍板了!决定请吴震修试试。结果,全剧从二十场减为十二场,随着演出,越磨越精。十二场再减为八场。成为梅派代表剧目。我们问“梅党”是干啥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策划、包装、筹资,讨论剧本。现在没有这样的人了,现在演员们也没有梅兰芳这样的雅量。
      
       梅党的头号人物是冯耿光,人称冯六爷。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的军事却精通经济,归国后担任中国银行的董事长。他不仅是终身梅党,而且是梅的经济支柱。一切梅兰芳无法应付的难题,大多由他出面摆平。特别是经济问题。梅兰芳十四岁与之交往。两人熟得不能再熟。冯六爷在家里叫他“傻子”,意思是梅兰芳除了戏,什么都不懂,傻到不能再傻,有人在场,则称“畹华”。毫不过分地讲,梅兰芳一辈子每逢大事,都有他的参与。最典型的事例,就是梅兰芳的婚姻。他的第一个妻子叫王明华。那是包办婚姻。第二次与福芝芳结合是冯耿光竭力促成。福芝芳从前在天桥唱戏,母亲是旗人,擅武功,闹义和拳的时候,她能手持大刀,上房顶。丈夫病亡后,她一心培养女儿,果然,在天桥唱出些名气,被称为“天桥梅兰芳”。冯六爷看了,觉得很不错,这个不错包括认为她能“生”,便忙着撮合。梅兰芳听说天桥有个梅兰芳。好奇,也就跟着去了,看了觉得果真不错。这样,冯就进一步提亲。一九二一年冬,他们结为夫妻。福芝芳是正式的另一房夫人。虽是撮合,但婚后,夫妻感情很不错,果然也能生,生了好几个,男孩女孩都有。要知道,梨园行讲究的是一代一代的艺术传承,骨血是重要纽带。福芝芳厉害,但也大气。我在书中有介绍,比如,对马连良夫人陈慧琏文革中,接到家中一住就是六年。让出自己梅家墓地安葬马连良夫妇。对杨宝忠也是如此,一周里三天在自己家里就餐。
      
       关于邱如白的原型齐如山
      
       颜长珂:
      
       齐如山属于传统的老式文人和学者。生于一八七五年,河北高阳人。早年留学欧洲,涉猎外国戏剧。
      
       齐如山对梅兰芳的兴趣,确实出于对戏曲的兴趣,他给梅兰芳写过一百多封信,都是谈艺术,他主要给梅兰芳查资料,写剧本。齐如山在艺术上是有自己观点和看法的,通过对梅的指导,也是艺术理想的实现。比如,他想把戏曲舞蹈化,所以梅兰芳有了像《嫦娥奔月》、《天女散花》等充满舞蹈场景的剧目。
      
       齐如山当时给梅兰芳写信论及《汾河湾》中的表演,按说梅兰芳可以不理,因为戏曲在舞台上一个人唱,另一个人就不能表演,祖师爷就是那么传的。这里可以说齐如山讲的是外行话。但是梅兰芳接纳了他的意见,从这一点看来,梅兰芳这个人的确外圆内方,能走到后来的境界也有他虚心的原因。
      
       齐如山还利用梅兰芳提供的良好的专业条件,对戏曲做了分类研究。他把京剧戏班中的各个方面以及历史渊源,都梳理得清清楚楚。他的兴趣和爱好就在这里!如果把齐如山对梅兰芳朝“男男关系”方面暗示,都是错的。齐如山接近梅兰芳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就像陈叔通与程砚秋,张伯驹和余叔岩,他们什么都不图,就是喜欢。
      
       但是,按照当下导演的口味,不可能不虚构,编造一些吸引人眼球的东西。我们是从事研究工作的。任何判断都必须有史料、档案的支撑。不能猜,更不能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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