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生育一直存有男性般的生理上的厌恶,即便还在朦胧年龄。我本能地感觉,那跟疼痛、破碎、损坏有关,跟流逝,跟最后死去有关。小时候,尽管住在高校大院,我们能看到的,母亲对孩子们还是以吆喝和斥骂为主。她们最无助的时候,便开始责恨生下来的孩子,责恨让她们生下孩子的男人。我先验地感觉到,生育还跟女性的羞耻、无助以及难解难分的爱恨有关。我最初能感知“生育”的词汇竟然是:谁把谁的肚子搞大了。那年月,下流话和谣言像杨树叶一样稠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有叶子掉下,该谁是谁,不知砸在谁的头上。被我记住的“生育”事件,似乎都与丑闻和耻辱有关,它让人颜面丢尽,而且牵连整个家庭。在“文革”进入疲软尾声那个时期,这些带着色情想象的事件,往往让“斗争”已成常态的人们异常亢奋,把它当作阶级斗争来抓了。
当我能“生育”这个物质过程繁衍的广阔内容时,便对它有种来自心理的、从而导致生理的反抗。可能灾难和动荡经常在我童年徘徊,一点点年纪,我就有一套自闭机制。当灾难来临时,本能地关闭感知系统,于是那些灾难,包括生育和死亡,便模模糊糊、笼里笼统地排斥到感知以外了。也就是说,我知道生育和死亡的客观存在,但从不打探其真相。所以,已经很大了,我既不知道生育是怎么回事,也不关心别人添丁增女,不喜欢小孩,对比自己小的孩子视而不见。
我第一次面对“生育”这个事实,是在十一岁,神乎其神地,我家添了个小弟弟。那是个下午,我在放学路上慢条斯理走着,有人舞着胳膊对我喊:你妈生了,快去医院吧。我记得一个相似的情景是:三年前,我也是这么慢腾腾走在放学路上,学院的大喇叭放着进行曲,有个人像皮影一样、四肢仿佛被一根绳子牵着、做着同时舞动的动作,对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姐姐喊:你妈死了,快去医院吧。我的自闭系统在那个姐姐跑动时像铁闸一样升起来,铁闸关上之前我看到,那个像大妇女一样扭着屁股跑的姐姐哭了,我的铁闸就在这时闭拢了,那个跑着的姐姐像老电影一样,推得很远,是跟我没关系的喜怒哀乐。
我不由自主跑了起来,书包拍着我的屁股。虽然在学校我已经学会在男同学面前扭动髋骨走路,但对到来的事实还是如此陌生。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感情来对待它,跑着跑着我就哭起来,哭得没遮没拦的,以后很多年学院都流传着我的笑话:人家妈妈给她生弟弟妹妹都是笑的,这小妮子听说她妈生了就哭,分不清哭笑呢。
我一路跑到医院,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应该坐公共汽车,应该节约一点钱,给这个小弟弟买零食吃;我还应该对母亲生育表示足够的虔诚。我到天黑才跑到医院,比我放学晚的姐姐早到了。父亲有气无力地坐在抢救室外,对我们又说了一遍母亲的状况:你妈妈休克了13分钟,如果超过15分钟就可能抢救不过来了。现在正输血,我抽了400cc的血给她。弟弟的命,是妈妈的命换来的。我一路边哭边跑是多么有理由,我好像在一个多小时前已经知道正在发生的灾难,我在相同的时间、另一个地点,为发生的危险痛哭。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生育”,我知道:生育甚至与死亡有关;与鲜血有关,不仅母亲的鲜血,还有父亲的;母亲用鲜血生育了弟弟,父亲用鲜血救治了母亲;我们就这样血肉相连。
2
一根铁钉粗的钢针扎进红黧腹部的时候我在场,我在二十一岁时目睹了另一种生育,目睹一个女孩怎样承担欢愉爱情留下的后果,或者看到的根本就是,一个女孩怎样为自己的未来支付青春。
红黧是打“游击铺”的。八十年代中后期,北京已经出现“北漂”文艺青年,文青们囊中羞涩,大学宿舍和文友家的地板,便是他们睡觉的地方。红黧已经在北京漂了大半年,之前在北方几个城市走穴,再之前,在洛阳拖拉机厂当车工。她漂亮,能歌善舞,到北京来是想进某个电影剧组,她觉得很多电影演员没她漂亮,没她演得好。
红黧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已经完全是社会青年的世俗神色。她有时候来我的上铺住,有时候不知道住哪里了;即便在宿舍住,也经常回来得很晚。她爬墙,翻大门,在寝楼管理员的追逐下甩掉鞋狂跑,一个小时后再下楼把鞋子找回来。她跟管理员老贾对骂过,说你一个男的管女生宿舍不知是哪个领导的亲戚,你借查熄灯晚上十点后还在女生宿舍门外瞎转游完全可以抓你个耍流氓。她跟我们说,她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一定把老贾告倒撵走,我们大眼瞪小眼,这才意识到我们的权益遭到侵犯。不过我们并不喜欢红黧,她没读过什么书,同时鄙夷读书,这让她的气质像柳条筐一样,俗陋,什么细的东西都会流掉。红黧忙的时候脚不洗就能睡觉,牙不刷也能吃饭,闲的时候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她闲得发慌就进了我们那个由学生、小知识分子和文学青年组成的业余剧社。
尽管在一起排戏,红黧并不怎么理我,她看不上我们这些对未来无从考虑的傻丫头,她对生活和未来是有设计的,为了那个目标她可以不计成本。时间长了,宿舍里的闲话,像躲在角落里的小耗子,突然蹿出来,哧溜一下又没有了,但在你偶尔留神时可以听到咯吱咯吱响。 “咱们宿舍几个人哪?”“六个。”“七个!”女孩子们嘎嘎大笑。因为我和红黧是剧社的,她们发现的秘密只瞒着我。然而秘密,就像校园里的那棵苹果树,原来满树粉花,后来花都落了,果实露了出来。一天,宿舍只有我和红黧,我看着书,看着看着就急起来,把书一甩,跳下床,对上铺的红黧说: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们说你已经出怀了!红黧把头从枕头上抬起,像个包身女工一样谦卑地看着我,辨认我能不能做她的同盟。她显然不太放心,但除我之外她看不到有人可以跟她同盟。过了半天她小声说,真的能看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往她腹部看,我还不好意思说怀孕、打胎、引产、生孩子这些词汇。我理解的爱情离性、离生育很远,远到根本想不到,我无从想象爱情能引出这么糟糕的结果。但我不愤怒,我对有关爱情的事从来不愤怒,我只是惊异:鲜果一般的爱情导致烂桃一般的结果,以及所到之处滚滚狼烟般的狼藉声名。爱情第一次露出另一面真相。
这实际是女性不能逃脱的不堪,这是身为女性不得不承受的宿命,即便为了爱情。女孩子逃避事实的办法是,遮住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另外死死抱住自己的贞洁。我不去想红黧的真相,不往她的腹部看一眼。我说不知道能不能看出,说为什么还不去采取措施?我的态度那么强硬,好像红黧把肚子里的恶果清除,就把我心中关于女性宿命的念头也清除了。红黧说她不知道自己怀孕,当她发现已经过了终止早期妊娠的最佳时间,现在得等到五个月后去引产。红黧说完把眼睛移开,她的目光此时只看自己,看自己的子宫。这时,我洁净的头脑让我很容易像寝室里的其他女孩,斩钉截铁地对此嗤之以鼻;但多愁善感的秉赋又让我能够体谅她,即便她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怀孕便是当时不可原谅的错误,它让人名誉扫地,如果让外人知道,这个女孩的婚嫁将前途未卜。我当时的态度取决于红黧的态度,人只对弱者同情,当我看到红黧的黑眼睛投不到任何一个着实的地方,我整个内里涌出一句话:人会走到这一步。每个女人都有可能走到这一步:用力地闭着嘴,绝口不谈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也绝不向那个男人透露半点怀孕的消息。红黧的嘴唇蹙起一褶一褶的皱纹,我决定做她的知情人。
这之后的二十五天,我和红黧心领神会地表演“双簧”,红黧在我的烟幕帐中一天天等着二十五天过去,等我打开障眼的口袋时,她成为一个身轻如燕的人出来。不过,事实是,我很快和红黧,成了宿舍的孤家寡人。女孩们用冷傲神情对待我,好像我是红黧的同盟是因为我跟她一样未婚先孕过,而以往的冰清玉洁是表演的假象。我们那时如此年轻,年轻到不会交流,对于误解和伤害只知道竖起外壳抵御,两个同党死死抱在一起抵御,我和红黧的关系突然近了,她开始跟我说她们走穴的事,说她认识的那些在这个剧组那个剧组流走的人,说她想进的某个电影剧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