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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叫生育,可以叫生生不息

发布: 2009-3-20 08:58 | 作者: 杨沐



       
       红黧算好了时间,中午扎上针,那个五月胎儿将在晚上排出体外,那个时候,医院里将没多少人,我还可以陪着她。一个姑娘打胎像做贼一样,我陪她打胎也像做贼一样。在病房里,我既不愿去看红黧青白的小腹,也不愿拉她的手。我知道她需要依靠,医生正在喝斥:“结婚没有?男朋友为啥不来?叫啥叫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知道现在丢人,早干啥呢?”这时有个人体恤能让她无视医生的刻薄,但我伸不出手,我甚至有将自己撇干净的虚荣,我对自己洁净的手怜惜,我不想摸这个生活暧昧不清的女孩的手,好像摸了它,我会被她传染,生活也会动荡而混乱。
      
       从扎进钢针到胎儿排出,中间至少需要六小时,我借机逃出去一会儿,我既不能制止医生的刻薄也不能给红黧切实的安慰,我是如此软弱和自私,我好像只是个见证人,见证了一个未婚姑娘饱受耻辱的堕胎。而这个见证人我都当不好。我没有回学校,只是东游西荡地再外面晃了几小时,一会儿对红黧破碎的生活和身体感到厌恶,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管到底。那时候,所谓的道德评判还起着统治作用,我之所以又折回医院,可能是身上尚存一丝侠气,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
      
       剧痛是从傍晚开始的,红黧被叫到监护室,还有几个女子被叫过去,她们裸着下体,抱着自己的裤子。 红黧要穿上裤子去监护室,被护士呵斥:“穿上干啥?穿上干啥?你想生到裤子里?”红黧噙着泪,抿着嘴,固执地把裤子穿上。我实在受不住红黧的无声忍耐,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她把我的手捏在了手里。她开天车的手干燥、有力,那完全是经过生活的手,显示一个成年人对生活的认知。“把裤子都脱了!床上垫上纸!躺上去!破水了就叫医生。”护士指挥着已经经受几个小时疼痛的女人,她们挨个通过监护室门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像是进纳粹的焚烧炉。红黧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喊痛。我看了看,所有年轻姑娘都在沉默地忍受疼痛,皱着眉头或流着泪,一声不吭。喊叫呻吟的是那些有丈夫和要做妈妈的女人,她们放松而笃定地呻吟,既是骄傲,也是示威。
      
       “所有美好的都给你撕烂!”红黧爬上铺着黑黢黢被单的床,咬着牙说。
      
       “女人是个啥?!” 对头床铺的女人混浊地低吼。
      
       红黧的阵痛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苗条窄小的腰臀在分娩方面毫无优势。她羊水破的时候我跑出去叫了医生,医生看过又急急忙忙走了,有难产孕妇。后来,我又跑出去两趟,再也找不到医生。其他引产的孕妇都是由护士收拾停当的,到红黧的死胎滑出产道一半,再也找不到一个医生或护士。
      
       红黧疼得浑身发抖,她的呼吸发出金属摩擦般尖利之声,嘴唇紫黑色,眼睛瞪着,眼窝是死亡的空洞。她已经不再握我的手,她的双手自己捏着,自己握着自己。可能任何事情,到最后,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支撑了。我急得团团转,我找不到医生。而经过十小时的阵痛,红黧已经没有力气。她的身体间歇性发抖,血水和恶露让她身下的草纸变成了血褥。我的腿都软了,我怕红黧因为所谓的难产死了。我在走廊里大叫医生,那时是凌晨两点,医院像开着灯的停尸房,已经没有活的了。我几乎是哭着回来了:“红黧红黧怎么办啊。”声音一出,我的哭腔已经出来了。“帮我把那东西拉出来。”“我不会,我还是去叫人吧。”“没有人,你已经叫过几次了,把那东西拉出来,血就止住了。”“可是……”我抽泣着掀开红黧身上的被单,被单的里层已经濡透,红黧的身子泡在血水里,那伸出来的也不知是手还是腿的死胎,夹在两腿中间。看见它我头一晕,蹲在了地下。
      
       “帮她拉出来。”躺在红黧脚后头的女人对我说,她刚才已经低吼了女人是个啥。我说我不敢。她说再不拉出来红黧就有危险,她说,用纸垫着,一拉就出来了。说红黧呼吸都急促了,我得赶快。
      
       我在地下蹲了蹲,然后站起来。红黧对我说快把它拉出来,我觉得这就像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必须下手,不然红黧可能就死了。我的脑袋因为缺氧完全懵了,因为害怕手脚无力,但我还是拿了几张粗糙的马粪纸,垫在了那团红通通的肉团上。我把脸扭到一旁,闭着眼睛,咬着牙,抓住那团软咚咚的东西往下拉。对面的女人惊呼不能太用力,否则拉断了。听这话我差点背过气去。我开始呜呜地哭,用肩膀擦着泪,一只手悠悠地往外拽,另一只手学着刚才护士的模样,按压红黧的腹部。红黧完全没声了,事实上我根本没注意她的状况,我仅有的脑力只能把自己要做的事做完。我感觉是将一只泥鳅拖出了洞,拖泥带水,稀里哗啦的,我听到红黧一声惨叫:我的孩子!我眼前完全红了,白炽灯照在老厕所的那种红,我抖着双手,好像要甩掉满手的不幸,蹲在了地下。
      
       护士还是来了,她一边斥责我们不该亲手处理孕妇,一边大声讲着原委,另外还训斥红黧,说她比生个孩子还难。我则梦游似地踱到走廊,我开始干呕,然后让自己躺在肮脏的条凳上。我自怜地哭了一阵,在医生大叫302床陪护的时候,再次走进监护室。我听到女医生说“算你走运”,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我感觉红黧比我还要镇定点。
      
       第二天上午我回学校了,蒙头大睡一觉。我是如此受惊,需要自我封闭以疗伤。我对再次去医院感到恐惧和厌恶,但我不能不去,必须把这事管到底。晚上我再见到红黧时,青春和美丽又回到她脸上,看到我喜滋滋的,带着跟我有秘密的那种腼腆的笑。我陪着她,第二天第三天也陪着她,却一直不能坦然。当我亲眼目睹和亲手触摸生、生育、死和再生时,我整个脊背、内腔、精神、神志都被血淋淋的事实震慑了,我有点发懵,事实可能是,我再也无法回到从前,无法回到纯真。我几乎是悲怆地陪了红黧几天,当她出院时我要她暂时不要回学校住,我给她的理由是不要让别的女生知道,真实的理由是,我需要跟她一样疗伤。与红黧相比,青春、快乐的气息回到我身上更慢,我不愿老看着她,想起女人的宿命。
      
       红黧在旅馆住了几天,不知道又到哪里打“游击铺”了。后来她很少来我的上铺睡觉,后来她走穴去了山东,再后来则到一个电影剧组演个什么角色。那一年的后半年我很少见到她,不过每次见到,她都在为正做的事儿兴冲冲,那次失败的怀孕和堕胎似乎已经从她生活中抹去,而那个晚上的记忆却刻在我的脊柱上,我时常会想起它,那撕裂的疼痛和破碎的不堪,会呈放射状,随着经脉,一下子统治我的全身。我对爱情,对性爱,对生育,有了别样的认识,在一切开始之前。
      
       3
      
       青春岁月,总会为某些莫名的事发懵;会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透明了,别人也透明了;会觉得世界突然就剩下自己;会觉得在人群里根本无法解救的无助和孤独。我在一些年份里常常这样,一面享受着这种隔绝一切的孤独,一面自哀自怜,我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对生活没有任何渗透力。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那个女人。
      
       我在那一两年里经常看到那个女人,我无法描述这个女人,她真是上天的弃儿:她是个罗锅儿,一条腿不能打弯,斜劈着横在身体的一侧,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嘴从鼻梁下面开始向一侧拉斜,那张脸骨从中间断掉了一边,没有眼睛没有嘴的半边,折合起来。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简直被她吓住了,她远远向你蹒跚而来,她行走的时候身高不到一米,几乎是爬着接近你,你知道她是个残疾人,大概能看出她残疾到什么地步,但当她走近,无论怎样有思想准备,你还会被她残疾的程度吓着,你震惊于眼前的事实,把礼貌、体恤、悲悯都忘了。在最初的一段时间,我每次见到这个女人总是被她吓着,我不愿见到她、躲开她,好像看到她会加重对生活的无望。
      
       我在那条毫无希望和幸福展望的小路上走了两三年,从公共汽车站到一个大院,或从那个大院到公共汽车站。我经常看到那个女人,她每天到福利工厂去,再从小工厂蹒跚着回家。有个春天的黄昏,我从大院出来去汽车站,我正在为春天到来的忧伤愁肠百结,我在空耗着青春,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生命充实起来。我是堵着一腔春怨走在那条灰白的小路上的,春风、柳絮、杨槐花都能让我流出眼泪,而在这时,我看到了这个女人。我是蓦然看到她的,她已在我眼前。我“噔”地站住了:这个能活下来、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奇迹、已经千辛万苦的女人,现在,却是怀孕了,而且已经五六个月出怀了。此时,她一蹶一翘“格撩”着她那万重苦难的身体,喜眉俏梢地向我这边移动。我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站着、看着她,流出眼泪自己都不知道。我完全被震慑了,一个残疾到这种地步的女人都有生育的欲望和勇气,都有承担的勇气,这让在生活面前害怕失败、缩手缩脚的我羞愧。这几年,我一直记得医院里那个愤怒的女人绝望喊叫:女人是个啥?这句话后面的绝望,钳制了我对生活的深入。女人是个啥,看到这个怀孕的残疾女人,看到她幸福滋润的样子,我一下子能从另一角度来理解了:女人不仅是被破碎、遗弃、戕害,也应该是希望和生动的生活吧。
      
       就这样,在春天的黄昏,我被一种深沉的、谓之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攫取了。这种力量,是自己一辈子用来生活的日子,是父母一辈子用来生活的日子,是父亲那一脉、母亲那一脉,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血脉在你身上的连接。它们牵着你,把你与许多人联系起来。你根本不是单个的,你是那么长的血脉留下的必然果实;你也根本不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处着落。我泪流不止,我飘忽不定的青春,突然在别的女人的子宫里找到重量。我想我该结婚了,一个随风飘荡的女孩如果在别的任何地方找不到着陆点,至少在孕育中可以找到。你的子宫一旦有了切实的内容,你便在现实生活找到了切入点。
      
       我与生活的妥协、亦谓合作,是从这里开始的,之后,我经常在早上或黄昏看到这个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堪重负的女人,看着她怎样在地上挪动,怎样坚毅地抿着嘴,闪着沉着的目光,像拖拉一个包袱一样,拖拉她不堪重负的肚子。我对此流过好几次泪,风吹飞了我的泪,我对自己的扼腕变成了对生命的扼腕!
      
       很快,我结婚了,接着怀孕了。我对怀孕的最初理解是,一个女人一生至少应该怀孕一次。而当我的小太阳在子宫里大放光芒时,我的爱和柔情随着身体一起苏醒。我看到生活的切实内容,感觉到爱的切实指向。好多年了,我似乎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脚插进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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