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鬼节来临之际 ,母亲将我们姊妹三人拉到跟前,满脸愁容地说:“我怕活不了多久了。”她将裤脚拉到膝盖,裸露出一铜钱大小的块块淤青,“昨夜的梦,我看见自己又和死人在抢冥币了……瞧,这一块,就是骆骁的法器打的,这块儿,则是罗小青打的。”
骆骁是青花滩远近有名的道士,而罗小青则是鬼节前刚刚上吊死的李家媳妇。
我望了望大姐和二姐。她们眉头紧锁,不知出于害怕,还是诧异。二姐的肤色出奇的白,她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姑娘,待明年春天一过,她便到结婚年龄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母亲小腿上的那些淤青,拧着眉说,那要不要去找骆骁去消消灾?
母亲叹了口气,说,每年的鬼节,骆骁忙得像个螺旋,人家一天都得打两个“月半”呢。月半只有鬼节的时候才能举行,就是给三年之内死去的人超度。每到鬼节,也是道士们最忙的时候,粥多僧少,他们有时忙得中午饭都吃不上,便得赶赴下一家。
“昨夜的梦里,灵符火化的那一刹那,我便扑了上去。罗小青恶狠狠地恐吓我不许抢她家人烧给她的东西。她披头散发,脸上被抓得稀烂。不知怎地,我还是忍不住向前抓了一把冥币,结果挨了她一戳。嗯,幸亏骆骁把我们拉开了。”母亲忧郁地瞅了我们一眼说。
吃完早饭,母亲带我和二姐去赶集。走到院子门口,回头看时,大姐已经一声不响地走到里间去了,她走路很轻,仿佛踮着脚,一天里,她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包括咳嗽。我们一出门,母亲便将门反锁了个结实。小院子顿时寂静无比,只要大姐不出声,便没人知道里面有人。
我家是独户。小院子是父亲生前替我们盖的。可我常常嫌它太小,坐在院子里,像坐井观天似的,这样一来,我便不免联想自己是一只大青蛙了。院子里唯一的出口是那扇颇为破旧的杉木门。杉木是好东西,结实、耐用。但是日晒雨淋的,日久便露出手指般大的缝隙来。透过这些缝隙往里看,风景便像刀斩断似的,变成窄窄的一条条了。自打大姐来我家后,木门的缝隙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用一些破布条给堵上了。
这大概是这一带最小的庭院了。三角形的院子里是一览无余的:角落里栽着一树芭蕉和毛桃,附带的还有一些麻竹;东北边上,立着两根晾衣服的木桩,那自然是母亲的杰作,上面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再过来点,是一株说不出年龄的香椿。每到春天,它总是散发出一股怪怪的气息。香椿炒蛋是一道味道独特的菜,我不爱吃。母亲总是埋怨,麻竹与香椿不应该栽在庭院里。她说麻竹会招惹来鬼魂,而香椿,则是做棺木的好材料。一直这么说,但也没见得她就把这些砍掉。倒让我心里记着了,晚上便不敢一人在院里停留,更不敢看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了。
家里的老黄狗,夜里总是莫名地朝那些黑暗处吠叫。人常说,狗夜里能看见鬼魂。又说,如果把狗泪涂在人的眼里,人便也能看得见鬼,会被活活吓死的。说是这么说,但并不见得谁就真的去验证过了。
走了半晌了,母亲突然冷不丁地问了我们一句:我好像忘记反锁门了?
吓了我们一跳。等母亲慌乱地从兜里翻出钥匙,我们才松了口气。二姐埋怨地瞅了眼母亲说,“你常常吓我们。”
母亲有些难为情地苦笑,她把钥匙交给二姐,“咦,你装着好了。”
快要过鬼节了,赶集的人很多。一路上我想的是母亲会不会给我买一块西瓜吃。这是此行最大的心愿。自打父亲生病去世,家里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萧条。母亲靠给砖窑码砖挣点辛苦钱,她的风湿病常常使她苦不堪言,也没钱去打封闭。我自然明白家里的境况,但我更渴望能吃到一块清甜的西瓜。
鬼节前夕,集市上卖香纸蜡烛鞭炮的生意最火。懂得持家的,都是赶早的,便已经买回家了。鬼节时买这些东西,都比平时要贵一些,而且买的人多了,便不易还价。
准备给父亲打月半的东西母亲早早便购置好了。上礼拜她又打发我去骆骁道士家,请他鬼节那天的下午来我家替父亲打完最后一个月半。掐指一算,父亲到今年,已经整整去世三年。每年一到鬼节,都得给他打月半,直到打完三年为止,这三年都是请骆骁道士打的。
骆骁是青花滩最胖的老头。肥肚子里的油足足装得下一脚盆,长着一副菩萨般的脸,笑眯眯的。母亲说,爱笑的人招财。她又说,你父亲就不爱笑,简直一个大木雕,一辈子也没见他笑过几回。
和骆骁谈好了时间。他说中午饭不在我家吃,下午一点钟来我家打月半。母亲就说,中午饭可以潦草点,下午饭那就不能这样了。
她的脸色有些阴郁,往往这个时候,我便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惹她生气。或者干脆躲起来,滚得远远的为好。这个时候,只有大姐才会挺身而出替我讨保。
大姐嫁给了枫树一个木匠后,很快添了一个女儿,到今年,已经三年有余的事了。
“生一个女儿,那等于没生似的……”母亲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忧心忡忡的,很有些为大姐恨铁不成钢。小木匠背有点驼,脾气却像把小斧子。大姐像父亲,性格温和,从不和人争论。后来,母亲又说起小木匠的母亲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知道的,秋香这下没好日子过了啰,哎!”每到聊起大姐时,她便向我和二姐叹息着说。
二姐说,“那他家也不能这样啊,难道女的就不是人了,就不是他们的后代了?!”
母亲用手指戳了戳二姐的脸颊说,“你知道个什么,等你以后嫁人了,就明白个中的滋味了……”
二姐有些愠怒地笑道,“我才不嫁人呢!”
赶集的人摩肩接踵,我像条小泥鳅似的,在人潮里钻来钻去的,二姐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累得全身都是汗。她有些恼怒地瞪了我一眼说,“你要是再跑来跑去的,就不给你买任何东西了!”
她仿佛洞穿了我所有的愿望。
母亲带着我们在卖香纸蜡烛的地方转来转去,偶尔问问价格。给父亲打月半的东西已经不缺了,我不知道她再来有什么意图。
母亲突然转身得意地对二姐说,香纸比我们上次买的每叠贵了三毛钱!我对这些了无兴趣。每次路过西瓜摊时,我都幻想。但是她们看都没往西瓜上看一眼。我觉得有些被欺骗的感觉。
中午的时候,天气已经热得不行。我终于忍不住哀求母亲买块西瓜吃。她有些可怜地望了我一眼,走到西瓜摊前问了问价格,然后很快拉着我走了。她嘴里还在喋喋不休,面带愠怒,“不就一块西瓜么!别个卖五毛,她那要八毛,想吃人啊!”
这么一折腾,我的心顿时七上八下的,很纠结,不知道她究竟会不会给我买。这时我发现他也在赶集。我叫了他声八伯,他回过头来便发现我们了。几时不见,他又老了许多。
“你们也在赶集?”他朝她们俩说道。她们赶紧应了一声。他朝母亲手里看了一眼说,“怎么什么都没买?”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秋明刚在嚷着买西瓜呢,我们正在看。”母亲的话顿时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很舒坦。他就说,“先吃一块吧!”我才发现他手里提着几块西瓜。母亲慌乱地拽住他的袋子说,“我们自己就去买!”他显得有些不高兴地说,“不就吃块西瓜嘛,你这么客气干吗呢!”说得母亲便不好意思了。
我们每人手里拿着一块西瓜。她们俩有些尴尬,没有动口,我一个人吃了个不亦乐乎。旁边的母亲偷偷地朝我翻白眼,看得出,她一脸的不高兴。他们继续聊着,忽然他就说:
“秋蕾还在枫树吗?她最近怎么样?”
母亲连忙说,“她好着呢,现在去广东打工了。”又补上一句说,“她去了一个电子厂。”
他神情显得变幻莫测的样子,长长地说道:“哦……?”
这声拖腔把我们弄得七上八下的。母亲称还有别的东西要去买,匆匆离开了。走了老远,她疑窦丛生地问二姐,“他怎么突然间就问起你大姐来了呢?”
二姐沉默了会,说,“莫不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母亲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了。
母亲对他一直没有好感。他大前年丧妻,他至今还未续娶。前些日子,一位媒婆曾来找母亲,说了他的想法,他似乎想和母亲过的意思。媒婆年纪和母亲差不多,但是满嘴的牙都快掉光了,很能调侃。两人聊了老半天,母亲说,我不会答应的,他这人,连自己的大儿媳妇的命都不要,那还叫人么!逼人家腆着六个月的身孕去流产,亏他也做得出来!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媒婆怏怏地离开了。那件事似乎让他很没面子,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来我家走动。平日,他总爱有事没事往我家坐会的。他在青花滩尽管享有较高的威望,可是却很少有人对他有好感。自从大媳妇流产因感染而死在医院后,大儿子便与他决绝了。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他后来因此受到了上面的表扬,乡里似乎也有提他去乡政府的意图。
2.
下午我莫名其妙的被拉去剃了个西瓜头。我顶讨厌这种头型,那天母亲脾气不好,我也只好把这股闷气往自己肚子里吞。快要散集的时候,母亲才下定决心买了一块香皂和一瓶井冈霉素。那会儿稻子已快成熟,早已不需打农药,我不知道母亲还买那东西干吗。
突然传来的流言让我们都很恐慌。
人潮像是乱套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来抓人了!快躲起来!”不断有人对我们说。
“捉计划生育的来啦!”又有人慌张地喊道。
二姐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生怕我被不断涌来的人潮挤丢了。母亲慌慌张张地拉着一位妇人打听,妇人望了望母亲一眼,指着二姐说,“这位婶娘,你赶紧把闺女躲起来吧!他们逮到了,就得去卫生院去体检!”
母亲连忙说,“她还未婚呢。”
那妇人以为母亲没领情,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