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一直跟随着火车在跑。陌生的风景像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紧张地朝这边伸过来,在眼前不安地晃悠。2008年的冬天正走到了节骨眼上,天鹅绒般的大雪从容地从天而降,将南方大片的村庄、水田、山冈掩埋。
“五十年来,我还是头回见到下这么大的雪。”车过株洲时,我听见车厢末尾处的一个戴着皮帽的老汉这么说道。
车停在一个山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见一片荒凉。南方的湿寒与阴冷伴随着这场大雪,随着夜色的降临,整个车厢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沉默中。听广播,列车长一会解释说,大雪压断了前方的电线,正在紧急抢修,一会又说,正在等待上级部门的最新指令。最后干脆连广播也没了,问乘警,一个说,等一会就会开动,一个形色迟疑地说,前方全堵住啦,乱成一团了……估计一时半会怕是动不了的,据说总理都亲自来了。
穷极无聊,我随手翻开茶几上的一本叫做《昨天》的杂志。我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份杂志,它的封面是大十六开,黑色的冷艳的设计风格,显得非常的诡异。几乎没人在此之前在我眼前翻过这本杂志,我无从知道它的主人是谁。这么一本薄薄的杂志摊开在我的膝盖上,仿佛散发出一股股凉气来。随意地看了几篇小品文,都是一些内容空洞华丽的说教文字,令人反胃。正当我打算合上杂志时,一篇题目非常奇怪叫《道光年间的铁匠铺子》的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小说的开头很奇怪:道光十一年春,我已经死了。我开始兴趣盎然地读了起来,这时女友发短信来说,整个湖南境内雪灾严重,湘黔-浙赣线几乎瘫痪。那会儿火车还在动,尽管速度奇慢,所以我还怀着一丝侥幸。自从在这个荒凉的山坳里停住后,火车便像是冻僵似的,再也没动过了。更为恼火的是,这里是信号的盲区,连短信都没法儿发出去。和外界似乎完全隔绝了。
右侧的人正在打牌,这是一群民工的打扮,他们搞得热火朝天。似乎彼此都认识,或者全是老乡们,他们一点也不担心火车晚点,喝啤酒、嗑瓜子,食粮准备得很充足,不亦乐乎。坐对面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带着一个弟弟。他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戴着牙套。嘴里咕隆咕隆的,叽咕个不停。她正喂他吃方便面,手习惯性地捋一把耳际上的那缕发丝。她见我坐在那儿脸色有些阴郁,便说:
“咦,你去哪儿?”
“南宁。”
“哦,那好远哦。我们到柳州的。”
我们之间仿佛就没话说了。
“去南宁看女友?”
一个坐在她旁边的大概四五十岁样子的男人热心地说道。我望了他一眼,他正眯着眼朝我笑。他的身体微微发福,留着有些过长的刘海。他这个年龄留这么长的刘海,我倒少见,不由得多瞧了他几眼。这时我才想起,之前坐他这个位置的人不见了,我甚至没有察觉之前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于是我说:
“你哪儿上车的?”
他静静地望了我一眼,说:
“前边。”
“女友在南宁读书?”他又问。
我点了点头。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些狡黠。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女友还在读书?他嘿嘿一笑说,她在读书,你也还是学生吧!他朝我的手打量了一番,有些贪婪地看了几眼。“你的手白嫩得很啊,如今的学生不像我们那时代的喽!”
我们没再说话。过了会我感觉有些饿,于是撕开一桶方便面去打开水泡,很失望地回来了。开水早就打光了,我只好拎着一桶干面继续坐下。他的眼角带着一丝嘲讽,似乎早已预知了这一结果。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说,“打开水要趁早呢,现在湖南大部分都在停电,再过阵子,估计连冷水也没有了。”
我默默地将方便面放在小桌上,心里有些烦躁起来。他递过来一张餐巾纸,用眼光朝我的手指示意了一下。
右手的食指上沾着一丝方便面的调料,我用他的纸巾揩干净了。他盯着我的手又说了一声,“你的手长得真好看,像没有筋骨,白笋一般细嫩啊!”
被他这么一说,十个手指头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我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微微地颤动,不无得意。从未有人这样夸过我的手,自从我第一眼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我就认为这只是一双普通不过的手而已。经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了一种裸露后的羞涩感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窗外残留着一丝白雪反射来的微光,玻璃上正映照着一些人的脸部。从侧面看一个人的脸部,和正面看总归是不同的。我默默地注视着玻璃上的那些人脸,黑暗的光芒反衬出的表情在不断地扭曲和嬗变,有些甚至面目可憎,我疲倦地合了会眼,心里渐生一种颓唐感来。
正如他所说,水箱里的冷水也没有了,早被人哄抢一空。列车员精疲力竭地一遍又一遍朝不断涌上来的乘客做某种模糊的解释。
他似乎一点也不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窗外黑漆漆的,我只能将目光伸进车厢内。
他说,“你女友是广西人吗?”
我点了点头。他就说,“广西人很像越南人,连脸型都像极了!”
我说,“你到过越南吗?”
他摇了摇头说,“没去过,但是我见过越南人。越南人长得可秀气娇小了,现在很多上海人都流行去越南娶老婆呢,越南妹子很温柔又贤惠。”我说,“你是干什么的?”他的目光认真在我的脸上打量了一番,然后扑哧一声说,“我是警察。”
“警察?”我和中年女子都有些诧异。他说,“我在哈尔滨当刑警,这次去南方抓一个罪犯。”
他这么一说,我们都有些兴奋。他似乎也放开起来。“那个罪犯,我抓他好些年了,但是每到最后关头,总被他侥幸逃脱……嗯,应该说,他是一个厉害和可怕的对手!”
“就你一个人?”中年女子问道。
“对。”他撕开一只槟榔往嘴里塞去。“你要来一只吗?”他说。我摇了摇头说嚼不惯这东西。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中年女子好奇地问。
“我一个人就够了,你知道,人多了就打草惊蛇了。再说,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他习惯久久地盯着人的脸部。
“可是,快要过年了啊!”她说道。
“我一个人,没成家,父母都死了,在哪过都一样呢!”他说。
他掏出一张相片,说,“我抓的人就是这个。”
相片上的人是个光头,戴着一副宽边墨镜,这墨镜实在是太大,差不多遮住了他半张脸。嘴唇很薄,下巴显得很硬朗,大概三四十岁左右的样子。
待我们仔细打量时,他却把照片收了回去,重新装进内兜去了。
“这个家伙,可是个危险人物呢!”他扫了我们一眼说道。
“杀人了?”
他点了点头。“我曾抓过一个家伙,他家有三只大容量冰箱,”他眼皮一抬,迟疑地望了我一眼,“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尸体?”
我和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
“呵呵。”他嘴角起着一丝干涩的笑纹,“冰箱里全是手。被砍下来的人手。”说完,他的眼光又落在我的手背上。
“三只冰箱装得满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大的小的……要有尽有……”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些手……从哪里来的?”中年女子小声地问了一句道。她似乎被镇住了。旁边的弟弟这会儿才醒,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着警察。
“这个人在80年代末的夏天前,一直是个锅炉工人。他在火化场干了十几年,据他身边的工友反映,倒也是个诚恳老实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被送进锅炉里的尸体,手却被他用斧子卸了下来。他在冰棍厂里买了许多的冰块,将这些手冷藏起来,深夜的时候,就拿出来独自欣赏。”
他似乎很有营造氛围的天赋。我们都听得倒抽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