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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人

发布: 2011-3-03 20:45 | 作者: 郑小驴



        “哼!别骗我!”旁边的弟弟冷不丁咕嘟了一声。声音很嫩,有些尖细。他装着无辜的眼神望着我们,非常可爱,眼光透澈,如一泓清泉。
       
        “别插嘴。”中年女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我们都想听听警察继续将这个故事讲完。
       
        警察说,“那年夏天,死的人特别多。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不仅是年轻人,而且很多还是读书人呢。”说着,他又望了我的手一眼。“读书人的手,都是细嫩光滑的,瓷器般富有光泽,这人大获丰收。他珍藏了几十双绝品,夜阑人静的时候,他用一根绳子将这些手串起来,吊在房子里,一双一双地抚摸着。你想,这么多的手,一定干过很多事情吧?”
       
        他突然探了探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你和女友做爱的时候,是不是常常采用后进式?用手抓着她的屁股……”
       
        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我懵了,半晌还没领悟过来。他没理会面红耳赤的我,继续说道,“这么多双人的手,里面肯定有相互认识的吧,有的曾经还握过手……”他故意肆无忌惮地笑了笑,“有握过刀的,拿过笔杆子的,甚至……不过,都被他装进冰箱里去啦。”
       
        “这个人非常小心和谨慎,如果不是意外,根本就没人知道他。他总是将这些手玩弄够了,快要变坏时才扔进锅炉里烧掉。他孑然一身,从不和人亲近,几乎没任何朋友。”
       
        “最后是怎么发现的呢?”中年女子忍不住问起结局来。
       
        “是天意,那天停电他刚好又不在家,天气非常炎热,那些手在冰箱里散发出一股股异味。一个小偷来他家偷东西,什么也没捞着,倒被臭了个半死。于是拎起他床下的那把斧子一气将套在冰箱的链锁砍掉了,像看看冰箱里究竟藏着什么。这么多双手,差点把小偷当场吓晕过去。”
       
        “后来他就下大牢啦。所幸他并不是砍活人的手,所以也不至于要枪毙。将近二十个年头的事啦,估计这锅炉工也已死了。”
       
        “审问他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砍这么多的手。你们猜他怎么说的?”
       
        这回,我和她谁也没做声了。他继续道,“这人说了一个故事。说元朝的时候,蒙古人打下江山后,外强中干,很害怕汉人造反,使他江山不保。于是下令,规定普通百姓不能拥有菜刀。统治者们生怕切菜的刀有朝一日转化为起义的利刃,便防范未然。这人说,蒙古人干吗多此一举,下令将百姓的双手全部砍掉不就完事了吗!没有了这些手,给他们菜刀又有何用呢?”
       
        “当晚,他就自杀了。夏天穿的凉鞋不是都有一个铝条么,他把铝条扯了下来,割破了颈部……幸亏有人发觉了,被抢救了过来。他号啕大哭,双手捶胸说,‘都是这双可恨的手犯的错,你们砍掉吧!我再也用不着了!’”
       
        “嗯?”
       
        “再后来,就再也没他消息了。”说完,他重新往嘴里塞了一只槟榔,腮帮顿时鼓了起来。
       
        “你说,这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中年女子有些气虚地望了我一眼,喃喃地说道。“干什么不成,非得收集这么多双死人的手……”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表,已经夜里十点整。火车凝固了一般,被冻结在南方漆黑的冬夜里。弟弟歪着头,靠着中年女子的肩膀,他像是想睡了。
       
        这会儿我倒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了。不像早些时候,饿得有些发慌。人一旦饿过头,这种进食的欲望反倒会减弱。旁边的那几个民工打起了呼噜,鼾声一片,桌上的扑克牌纷乱地掉在地上。
       
        “看你年龄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成家呢?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沉默了一会,中年女子说道。
       
        警察微微一笑说,“我还有一个哥哥的,他比我要大好几岁。不过武斗的时候,他被人装在麻袋里,被乱棍活活打死了。”
       
        “颅骨全打碎了,全身骨折……哎呀那个惨呀,把我吓得!”他眼光暗淡了下来,望着我说,“你们80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哎!”
       
        “你父母那时还在吗?”中年女子说。
       
        “父亲还在,母亲66年夏就在学校上吊了。我妈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她是个能做古诗的人。”
       
        “因为我妈是自杀的,所以我父亲的遭遇就更惨了,他睡觉的时候也有人监视,和他同床睡,提防他自杀。我父亲实在是没辙了,他连自杀的空间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偷偷地将墙壁上的一个挂东西的钉子拔了出来,等看守他的人熟睡后,用手将钉子从太阳穴按进去。看守他的人一点声响都没听见,他怕失败,忍着剧痛,至死都没发出一声呻吟。”
       
        “那钉子我后来看了,有一根烟那么长。”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说。
       
        “啧啧。”中年女子眼里流露出一丝惧怕,“何苦哀哉……”
       
        “后来我就想,这些人为什么不把我爸妈的手砍掉呢?砍掉他们的手,我爸妈不就不能自杀了么?”
       
        “听你这个故事,我睡觉肯定要做噩梦了。”中年女子说道。他继而微微地冷笑着,目光也有些疲倦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一丝阴冷的寒风直灌我的脖颈,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有风?”我说道。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没做声。“哪来的风?没有啊!”她说道。寒冷消失后,我渐渐有些乏困。他又望了我一眼。车厢里奇怪的没有了声响,连民工们的鼾声也消失了。大家都在集体沉默着,有的闭着眼睛,有的也勉强睁着。
       
        中年女子又说,“是不是所有命案现在都必须要求侦破?”
       
        “是有明文规定的。不过呢,也有一些是根本没法破案的,对外公布的那些统计数据,就像这些年统计局那些家伙做出的数据一样,水分多得很。嘿嘿。”他又笑了起来。
       
        “冇的办法,认了吧。”她叹了声气说。
       
        弟弟大概是被她的这声叹气弄醒了。他睡眼惺忪地擦了擦眼,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们烦死人啦!”
       
        她摸了摸弟弟的头,然后说,“睡吧,别说话。”
       
        弟弟果然又闭上了眼睛。他大概是疲倦极了,很快安静地进入了睡眠。
       
        “你哪个大学的?”他似乎是没法睡着,于是又说起来。
       
        “南昌大学。”我应付式地说道。
       
        “念书好啊……”他感叹地说,“我们那会儿,比你们这代的学生要单纯多啦。现在的……你看大学周围的那些小旅馆,一到周末就爆满的。”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些抵触的情绪,便生生地将余下的话打住了。
       
        “相隔这么远,你们谈恋爱都谈些什么啊?”他脸上露出了男人才有的那丝笑容来。“等到了南宁,你就该过上性福生活啦!”
       
        我揶揄地笑了笑没好意思做声。
       
        “我们那会谈恋爱,手都不敢牵呢,哪像现在这么开放。时代不一样了啊!”
       
        见我没接话,他的手指头在茶几上不安分地敲了敲。他的手指头似乎比一般人的要粗大。这时我又隐隐地觉得胃痛了起来。最要命的还有口渴。买来的水早已喝光,这会儿买水也买不着。我闭着眼睛,强迫自己马上睡去。似乎唯有睡去,才能忘掉一切。
       
        四处都是向我伸过来的手,长的短的肥的瘦的,比“千手观音”的手还要多,纷杂繁多。那个小说的开头令人耳目一新。道光十一年春,我已经死了。我悠悠晃晃地走着,沿途都是陌生的景观,待细眼看时,我才猛然知晓。
       
        新春的阳光从逼仄的石板街上空和煦地倾洒下来,天气依旧寒冷,双手笼在衣袖里的人们微微弓着腰,细长的辫子拖在背后,一直垂到屁股下面。穿着臃肿马褂的人散落在这条石板街的四周,彼此早已熟悉,索性省去了礼节性的招呼。他们似乎谁也没有看见我,或者而言,他们早已熟知我,懒得再和我来打招呼。我竟然也对这条原本陌生的街道熟悉了起来,仿佛四处我已经走遍,烂熟于心。往东边不远的十字街头,便是衙门的所在地。远近闻名的“谈铁匠铺”也在这儿,和衙门只隔着一堵墙。相邻的东边有一家“和记茶馆”。春天的石板街,常常刮着一股凉风,尽管有阳光,依旧冷得人打战。石板街新的一天常常在和记茶馆开始。慵懒的屁民常爱坐在茶馆里,要上三两烧麦,一壶红茶,一个上午就打发了。每天从衙门传来的“威——武——”声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再也没人前去凑热闹了。除非有动刑逼供,从犯人口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求饶声,这时才有茶客前去。回来时便会眉飞色舞地讲起动刑时的情景。坐老虎凳、火钳、灌辣椒水、竹签夹手指……说到兴头,往往会引来争议和起哄声。便会有人说,“某年某月某人不是被拉去夹过手指头么?回来十个手指都乌黑肿得像香肠。”又有人说,“东街的某某不是上回被老爷灌了辣椒水么,回来屎尿拉了一裤裆。那个臭啊!”往往便会有正在吃茶和烧麦的人站起来呸呸。
       
        我在西边临窗的一张空桌子找了位置坐了下来。茶博士仿佛没有看见我似的,一声招呼也不曾打。我竟然也认为留着长辫子穿着臃肿的马褂其实并不是一件可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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