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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人妻子王小妮

发布: 2014-12-09 19:57 | 作者: 徐敬亚



        我经历了王小妮诗歌的全部时空,全部背景。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个字,从白纸里浮现出来,像手冲破水。
        一行行白栅栏一样的诗,像小院子似的围着她,像浓阴的城堡,簇拥着她。
        她,像街头上任何一个人那样活着,安详地洗衣、煮饭。读一些字,写一些字。她把那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那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纤细的光。她靠纺织着那些光,额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来默默地抵御着漆黑无边的庸碌和蒙昧。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一个不反驳的人。一个无声自语的人。
        她把一个无比精密的工作室,深深地设置在灵魂的最上方。那些像一幅幅写意画一样的汉字,像她一样柔和、灵透。在用手一撇一捺写出来的笔画中,散发着我妻子那一层常人看不见的、蓝幽幽的光晕。
        我离它们这样近,近得像端详着镜子里我自己的容貌。我可能像惠特曼所写的三封自我夸赞信那样承受世俗的误解。更加可怕的是,在与它无微不至的接近中, 我可能恰恰承担着一种危险的篡改,我旋转的文体可能会伤害它的宁静,我偏激的目光可能丢开它而进入自我编造。更加细腻地说,在恰巧发生的婚姻中,我个体的 判别意识本身,作为它万有引力般的第二个同谋,最终成为被这个圣徒一样的女人俘获的另一件精神产品。
        一位诗人的诞生
        在中国,一个叫王小妮的人写起了诗,可能是这个国家在六、七十年代中一次城市向农村人口倾泻的小小艺术后果。很多艺术家的早期创作,都发端于他刻骨铭心的领域,因为那时,他还不可能学会伪饰。最初的生存,往往蒸凝成一个诗人最早的坦率母题。
        出生于都市的王小妮,在60年代末(1969)那一场大雪中,突然变成了一名农村泥房子学校里的中学生。那些保持着自汉代以来耕种方式的农业景观,使 流放般的生存露出了一种揭开皮肉的生命新鲜。从未听说、从没看到过的天地相映、人畜互怜的自然风貌,不能不使一个初级都市人的意识发生某种倾斜与偏离。
        三年后(1972)重新回到城市,是由于国家对落魄干部们,包括对他们的家属所发出的一次微笑。而后接近两年(1974)她从城市中学毕业再一次返回农村,则是由于一种认为青年学生背离农民的时代性不安,还没有消散。
        最初的被发现,不是由于诗,而是由于画。在编辑一份知青小报的几年中,王小妮成为那个丘陵县里山野闻名的小小画家与文人。
        70年代末(1978),作为被中断了的高等教育第一批“科举式”的受惠者,王小妮离开县城时,甚至还带着一点点成功后的眷恋。而正是在那时,一种全 面审视历史与文化的目光,正在中国思想界和高等学府里大面积浮起。在吉林大学,曾经有一个名为“赤子心”的七人诗社,应和着全国几十所大学里的社团波澜, 在整整4年中,这个诗社在文学与学术的双重意义上与当时全国诗歌的最高兴奋保持着同步。在由王小妮、徐敬亚、吕贵品、白光、邹进、兰亚明、刘 晓波组成的小小七星中,王小妮的光,独特而美丽。
        她总是埋着头,把老师絮絮的声音也深深地埋进桌面。她站起来,走过我桌子旁,飞快地扔下一叠纸。……她又回到了某个小村。她说她还是村里那棵玉米,她 还是灶里的那堆柴火……她看见山坡上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在用火的方式偷吃年轻的黄豆。她看见他们的嘴很黑很黑,他们的镰刀很白很白……她能写得极快!她几乎 可以一天写出十几首诗。
        她写得极快,改得也极快。收回遭到满篇攻击涂改了的诗稿后,她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把10多首诗几乎全部推翻。她再次飞快扔下的纸上写着:传阅!
        最初的校园诗人
        在装腔作势的80年代初,王小妮口语化的句子,显得格外醒目。我最开始就发现,她有一种本领:使用平静而平凡的词语,却把话说得极刁狠,极尖利,极多岔路!
        诗的直觉,是俗人不可逾越的天才素质。但在最初起步时,她与朦胧诗的中坚者之间,的确存在着相当的差距——这差距,不是素质的差距,只是时间与机遇的不同。
        因此王小妮最初的诗,起步于自发于乡野的浓重人文关怀,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普通百姓般的真诚,而缺少那种极易引来评论的贵族式优雅,即在常规评论家眼 中的小气与笨拙。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有:《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早晨,一位老人》、《地头,有一双鞋》、《送甜菜的马车》等……她类似一个天资聪颖的 中学生,以深陷自我细节的笨拙的课堂作文,与得益于豪华范文和大师启迪的机遇诗人相抗衡。然而这一缺憾,含有本体意义上的真实,也为她在未来年代更广阔的 生长埋下了伏笔。
        被后来很多诗集大量选刊的《印象二首》,证明了王小妮早期诗歌达到的抽象高度。“赤子心”诗社都会记得,在1980年春那令她心脏不宁的清明节,在白 色的医院里,她曾写出过几批与《我感到了阳光》、《风在响》等具有同等水准的短诗。那些杂乱的诗稿,至今还堆在柜子的深处。只有垂老之手,才可能有时间打 开它们。
        即使在勾画历史车轮的时候,她也用那尖锐细小的形象之剑拨动着感觉。她绝不是一个只能写白色炊烟的村姑。那些平凡句子里深藏着的某种锐利锋刃使人们感 到了她内存的深度。她的本事,恰恰是把复杂含意不费力地塞进一行行浅白句子里的那种轻松。她先天的感觉方式,恰与诗同谋。我当时感到:她简直就是为了写诗 而预先定制的一个灵魂毛坯!
        考查王小妮诗歌的早期历史,我分明感到:在她那第一流诗人般的透明感觉中,存在着明显的局限。这局限,不仅属于她个人,更属于一个痛苦年代对人性的全局性禁锢。
        即便如此,王小妮仍然以她朴素的百姓素质,创造了一种平白清新的诗感,打动了当年那相当于今天业余水准的诗歌界,并加入了中国天空中的第一排雁阵。
        回顾往事,我痛感——时间的无情,超过了世上心肠最狠毒者!
        1996年我在编选她《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时,曾残酷地说:如果王小妮停在1980年代初——她,甚至还不是诗人。不够诗人。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写出几首不坏的诗,在人类中屡见不鲜。真正的诗人,必须是一个自我闭合的广阔世界,一个饱含特殊哲学与美学意味的心灵。
        忽然的阴影
        最初的王小妮,写出的,是“善”。
        她的诗,弥散着青年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善意之光,它带着一个诚实机敏的人的真挚与诚恳,也带着那时代耿耿直直的忧患。她的诗,浮动出一层早晨空气一样的清新。
        受惠,到毕业止——一个外部阴影,正朝她降临!
        她仅仅成为“危险”丈夫的影子。但在她供职的长影职工大会上,她却无辜地被作为“半个”危险者而直接进入一个省份文学罪责的统计数字之中(1983)。在随后对《崛起的诗群》的大规模批判中,她被惊呆了。
        她虽然懂得人类历史上的一切文字冤狱,但她仍然无法不被身边的恶行所震动——明晃晃的欺骗软刀、频频暗示的威胁幻影、白纸黑字上指鹿为马也从容、人性 中的突然背弃与静观告密……这些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冷酷概念,带着突然的失序闯入她的生存:她那先天的、如针尖上行走的感觉,足以使她在一瞬间推翻全部真理 而进入荒谬。
        
        那个冷秋天呵!
        你的手
        不能浸泡在冷水里
        你的外衣
        要夜夜由我来熨
        那一件又白又厚的毛衣
        奇迹般地赶出来
        到了非它不穿的时刻!
        那个冷秋天呵
        你要衣冠楚楚地做人
        ……,……
        选自《爱情》
        
        她的真挚中,带着一丝丝颤抖,带着孩子一样深深的疑惑与不平。她拿起每一个词时,都不是为了装腔作势地修饰一朵花,而是为了编织一个自己的篮子,以承 受那无力再承受的灵魂重压!她用血作为水泥浆汁,浇铸着一行行竖立的路标,她只是为了支撑自己快要倾斜的肉体与信念。这种诗,不可能是油滑才子和乖觉才女 们的智力游戏。它是一滴滴精选出来的血,是沿着眼泪爬上去的圣洁之峰。
        应该垂泪鼓掌的是:历史伤害一个诗人,可能意外地打破了她诗的一种僵眠状态。它在制造人间苦难的同时,可能恰恰送给了诗一根根飞起来的羽毛。尽管这羽 毛上会滴下带血的泪水。常人身上的伤痕,总会脱痂总会痊愈,而诗人发达的泪水却永不会干涸。她那带着深深划痕的精神丝绸,不安地起伏着,在比常人更加疼痛 的精神之病的翻滚中,她将孕育出心中强大的反力,从而把一种可怕的不安气息,通过伤心的渠道,无形地注入时代。
        这是生命本身在改写着一个人的诗。她进入荒谬,怎么可能是矫情与做作?
        
        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
        此刻
        却必须收拢翅膀
        变成一只巢
        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
        都看见
        让他们看见
        天空的沉重
        让他们经历
        心灵的萎缩!
        选自《爱情》
        
        第一次读这首诗,我首先为“诗”这种艺术感到骄傲!在苦难像鹅毛大雪一样降临时,谁能够解脱我们?什么艺术,能与它的柔弱与坚强相比?几百个字组成的 短短几行,代替了全部战争中的勇气,也代替了基督发出的全部饶恕……在善与恶的对抗中,王小妮以她无法摹仿的软韧之剑,击中了对手那步步后退着的良心!她 把内心深处的正义与良知,珍藏着,以失败者之手在内心里把它高高举起。
        《爱情》写于1985年3月。她在回忆我被批判的“那个冷秋天”时,破例地把《爱情》直接作为了标题——“爱情”这个充满世俗意义的词,王小妮从来不 喜欢。即使在散文中,她也从不使用。可以用电脑搜索一下王小妮作品,直接对我使用“爱情”这两个字,可能仅此一次。徐敬亚,在她的诗中,除一首由我本人修 改了题目之外,一律是“你”。
        王小妮,从来就不是柔弱的女人。虽然在人群中她从来都是在沉默中倾听,从来不参与人间任何世俗的争夺,但她的思维格外清晰。为了坚守正义,她具有十二 月党人的妻子们在大风雪中奔赴千里万里的信念与勇气!她的身上丝毫没有女人那种思绪的混乱与纠缠。没有把自己作为低等动物向男人献媚或故作高深的、或卑或 亢的作态!在人格与人文的判定上,她的“善”、“恶”盾牌,敏感而强硬。我个人只能用“烈女”这个不恰当的词伪装地顶替她的这种人文价值的力度。虽然,她 最反对以男人与女人来划分世界。她从来不愿进入所谓“女诗人”那些狭隘的创作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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