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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人妻子王小妮

发布: 2014-12-09 19:57 | 作者: 徐敬亚



        在当代,没有一位女诗人经历过这种旁观般的精神炼狱,并反而用艺术深爱着它!
        自此以后,王小妮的诗风大变。
        1985年这个国家的人们上班后的第一天——1月3日,我一个人乘火车离开长春,除了王小妮,整个吉林省没人知道。一直到那一年4月,她带着两岁的儿 子到深圳——在三个多月分离的时间里,王小妮写了18首诗:《车站》、《苍老》、《家》、《方位》、《独白》、《告别》、《冬夜》、《爱情》、《三月》、 《日头》、《岔路》、《晚冬》、《完整》、《用手》、《圣日》、《深巷》、《图画》、《满月》——这些诗的词语都平静、淡白,但情感都孤独,色彩都灰暗。
        罪恶,从另一个侧门,打开了一个人的全部智慧。如果没有那一道突然的阴影,王小妮80年代中后期的诗,不会蓦然出现一种陡峭高墙般的险峻。在一些以各 种方式得宠了的朦胧诗人们一天天意识低落时,她抚着伤痛,横贯时空地飞过了中国诗歌灰色的天空。持续的苦难,终于挽救了一个行将渺茫的朦胧诗人。
        80年代中后期,王小妮从朦胧诗的阵营中分化出来,她那苦涩而飘逸的诗,并不是凭空而来,其现代意识正是萌芽于这些苦难。
        凶险的岁月
        苦闷永远与诗歌同行。从北方到南方迁徙,十分不顺。
        平静的生活,在深圳只有一年零几个月。
        再一次遭受精神与生存的双重打击,发生于1986年冬与1987年夏秋之交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
        在我上班的报社被突然解散之后,王小妮立刻遭到其供职单位的解聘。后来发生的被某些媒体称为的“驱徐运动”持续了整整7个月。我于1987年夏独自一人,无选择地返回了吉林省。
        1986年,是王小妮诗歌最凶险的一年。那一年,她写的是“恶”。
        她笔下的善,步步后退。那善,似乎已无力、无意与恶对抗。世界骤然狰狞,秩序纷纷散乱,所有的直线消失,畸形的脸从每一个夜色的深处渗透出来……那一年,她的句子中,风吹草动,阴气逼人!
        只要看一看王小妮那一年诗的部分目录,就可以借用她一句诗——“写出来,心中就已经悲凉”——
        如:《谣传》,《告别冬夜》,《深巷》。
        如:《有孬人在迎面设七把黑椅》。
        如:《听力全是因为胆怯才练出来的》。
        如:《定有人攀上阳台,蓄意篡改我》。
        如:《一瓶雀巢咖啡,使我浪迹黑夜》。
        如:《鸟所泡制出来的巨型悲剧》。
        如:《选在黯淡的早上登船,产生怪诞念头》。
        如:《我会晤它,只是为了证实它惯于骗人》。
        回想一下80年代初,王小妮那些像泥土新新、露珠滚荡一样清新的诗,不是让人感到恍若隔世吗?
        莫名的黄金期写作
        1988年,突然成为王小妮诗歌的一个黄金期。
        我至今不明白。那时,精神与生存的苦闷并没有过去,在横跨两年的秋冬和夏末,我断断续续地往返南北,她一个人守着南方的家,心情并不好。那一年,她却写出了最飘逸的诗!
        1988年1月至8月,王小妮写出了她80年代最优秀的一部油印诗集《我的悠悠世界》。这一年她33岁。
        仅仅是她的诗歌题目,已足以让人热爱。那些题目本身几乎说出了我想说的全部人文内容——
        第一辑:《不要把你所想的告诉别人》、《一上路我就觉得我还算伟大》、《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不要帮我,让我自己乱》、《我看不见我自己的光》、《你绿了以后,我就什么也不想写了》……
        第二辑:《半个我正在疼痛》、《这样想,然后那样想》、《紧闭家门》、《晴朗的下午怎样过》、《通过写字告别世界》、《不反驳的人》……
        第三辑:《二十六日不送朋友去印第安纳》、《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
        开始,她还让世界拉着她过去的一只手——后来,她的神经一点点松脱,终于,她全部抽回了自己!
        被很多朋友记住的那首著名的《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的诗中,33岁的王小妮写道: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就远远地敬着他/三十年中/我的敌人与朋友/都已经足够/从今以后/崇高的容器都空着/比如我荡来荡去的/后一半生命……
        那就是她的世界,是她仿佛一点目的也没有的、荡着秋千的悠悠时空。
        正像在后来的散文集《放逐深圳》中王小妮写过的那样:“一些人这样想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人那样想”……“对于公众来说,他背离群体,选择了放逐人格。”
        苦难,在它迎面而来时,脸孔上一片迷惘。当它转过身去之后,它的名字可能叫飞翔。
        一而再,再而三遭受的苦难,是这个无耻世界送给王小妮最好的精神炼狱之礼。走投无路之后,一个人才可能缓缓离开地面,把道路指向第三维的天空。
        《我的悠悠世界》,这部写作期只有8个月、由45首诗组成的油印诗集,是王小妮诗歌创作上的第一个真正的高峰。其艺术成就,超过了她前10年创作的总 和——它不仅超越了王小妮80年代初那些清新而生硬的、略带小小文学匠气的早期“善”诗,也超过了其80年代中期那些尽管充满了荒谬、但却同时略带观念意 识的“恶”诗。从生命的意义上说,其立意大气磅礴,与整个世界平起平坐。从语言的意义上说,自然流畅,不加修饰的风格已初步形成。
        可以说,这部诗集,标志着王小妮已经彻底脱离了朦胧诗全部的美学观念,走向她自己的独路。
        妻子与母亲
        在我把一个女人几乎推崇为一个圣徒的时候,王小妮,恰恰正深深地陷落在一个她全心热爱着的家庭之中。热爱,是一种由不尽琐事组成的温暖泥淖。
        她,是这个家庭24小时的钟点工。一个全天候的母亲。一位全日制的妻子。
        她像一位上帝派来的一流的保姆,兢兢业业地看守着无数个电、水、气的开关,管理着五、六个不容窥视的房门。一日三餐,她和顺地从她的天空之梯上按时走 下来,在菜市场、洗衣机和煤气炉之间,她带着溶化了的由衷母性,为她的丈夫与儿子烧煮另一种温暖的作品。在这一切之后,她才是一个世界上“全职”的诗人。
        每天早晨,她准时地,像朝着虚空招手一样,从那只我钉制的大信箱里,取出仿佛来自天外的一叠叠报纸、杂志。黄昏时,她一边暗念着她心中那些美丽的祈祷,一边用缓慢的步伐,去菜市场用纸币换回绿色的植物与动物的肉块。
        她定时地接收公众信息。一台带电的盒子,是她窥视世界与人群的唯一孔道。那些似是而非的影像,仿佛只为她这个守家者而播放。她善于把丈夫传回来的一切消息,转化成她的耳闻与目睹。
        她把一间百米之屋,作为净化性灵的唯一寺院。她如同只饮少量净水的圣徒,在干旱的西奈山上,吸着大海遥远的湿气。她在自制的真空中写作。抽去了世俗的空气,她的头脑里,被自制的液体装得满满。
        ……
        一张皱巴巴的纸,被王小妮贴上厨房的墙壁。在炒锅的油烟中,她能飞快地抢救出那一闪而过的句子……她把儿子开玩笑一样书写封面的“妈妈灵感本”,真的 放在了枕头下……她莫名地具有在黑暗中写字的本领,尽管写出来的字第二天常常无法辨认……她甚至在黑暗中用左手摸写,以至于把那黑暗中的蝌蚪写上了床 单……
        我们,都是凡人。
        让每一个写作者无比遗憾的是:在令人向往的美妙思想空间下,我们每一个人必须日夜拖着、守着一个疲惫无比的身躯。
        在我的视野中,没有一个女人比王小妮有着更少的庸俗!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躲避着金钱内部包含着的阴影。在今天的中国,她尤其不是一个眼红与怂恿的妻 子!她那样执意地追逐着精神,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那置生存于不顾的手,试图把一个维护家庭基本衣食的丈夫,拉回到她那白纸的天堂。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喜 欢寒冷、清癯、倔俏的怪癖,像喜欢瘦瘦而孤傲的骨头。
        一个不会下任何棋打任何牌的女人,一个拒绝唱卡拉OK的女人,一个没有饰物没有化妆品的女人,一个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女人,一个一生中从未去过理发店的女人……在最看重名声与利益的年代,她几乎不用与自己的私念战斗就可以安然默默地写作。
        而王小妮认为这样活着已经十分美好。她1996年一首诗的题目是《我已经不再害怕任何事情了》。她,天然地不喜欢被猜测,不愿被恭维,甚至时刻躲避着关注……
        走向成熟
        1993年,在沉寂数年之后,王小妮写出了沉郁、伤感的长诗《看望朋友》。
        那是她的第一部长诗,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对那个在京城里生着重病的朋友,她寄托了停笔几年后的人文积郁。
        之后,在1993-1996年中,王小妮的代表作是6篇组诗:《活着》、《回家》、《白纸的内部》、《得了病以后》、《睡在脸上的猫》、《重新做一个诗人》等。
        这一时期王小妮的诗歌作品,已经表现出一种意境上与风格上的充分成熟。她的诗,神秘地走在事物的上空,词语的上空。文字平白,自然流畅,意蕴深含。
        在90年代灰暗的日常生活中,王小妮正在一步步飞起。她已经写出了当时中国第一流的诗。只是她一点也不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喧闹的诗歌界,她只是无比松弛地自我写作着——《看到土豆》、《等巴士的人们》、《一块布的背叛》等,都写于这一时期。
        在中国诗歌,乃至中国文学,乃至中国社会最重要的一个转型期,王小妮并没有发表长篇宏论,而只是用她软软的诗歌的方式,隆重地说出了一个重大的抉择: 《重新做一个诗人》!在这首著名的组诗中,王小妮写道:“关紧四壁/世界在两小片玻璃之间自燃。/我预知四周最微小的风吹草动/不用眼睛。/不用手。不用 耳朵。/每天只写几个字/像刀/划开橘子细密喷涌的汁水。/让一层层蓝光/进入从未描述的世界。//没人看见我/一缕缕细密如丝的光。/我在这城里/无声 地做着一个诗人。”
        1996年,王小妮写出了她第二部悼念性长诗:《与爸爸说话》。全诗真挚、超越,是中国90年代的一首经典长诗。
        跨文体的文学才华
        并不夸张地说——王小妮几乎具备了文字以内的所有才华,包括:短诗、组诗、长诗,包括:散文、随笔、实录、传记,包括:长、中、短篇小说。
        至2008年止,王小妮共出版诗集:《我的诗选》、《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半个我正在疼痛》、《有什么在我的心里一过》4种。
        至2008年止,除诗歌之外,王小妮还出版了:《世界何以辽阔》、《一直向北》等诗文集2种;《放逐深圳》、《手执一枝黄花》、《谁负责给我们好心 情》、《目击疼痛》、《派什么人去受难》、《我们是害虫》、《家里养着蝴蝶》、《倾听与诉说》、《中国腹地行》、《安放》等散文随笔集10种;《人鸟低 飞》、《方圆四十里》、《一个城市和26个问题》等长篇小说3种(另有未结集的中篇小说4篇、短篇小说13篇)。
        王小妮,近30年来我与你日日对话,但现在我却要向你发出一种纸上的声音:你,和你那为数不多的可怜的同类诗人们——你们的肉身,正匍伏于这个落后国 家最纷乱而无助的年代。你们的精神,却自我受领了人类至今最高的灵魂使命。你们,将注定苦难,哪怕你们强颜微笑。你们,将终生羁绊,哪怕你们佯飞在高空。 将会有无数只手,把遗憾与惋惜指点上你们的脊梁。但是同时,也会有一只莫名之手,穿天而来,取走你们为之冥思苦想的全部的天堂之语。
        2008年4月1日 海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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