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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廳

发布: 2014-5-15 13:56 | 作者: 顔忠賢



        一
        關於神明廳的回憶或引用,關於像哲學術語、俳句、謎……之類的遭遇一定有看過也一定沒看懂的……那種種用寓言取代這時代越來越尋常越愚蠢的關於神明的可能,是多年來我接近那神明廳的一種調音的假想腔調。
        或許,還只是某個畫面,還只是要很久才可以閃現一下,炫目而華麗,卻充滿暗示般的啟示,仍還是不免有許多雜訊。
        但是過了更久以後的我突然有了更完全不同的發現,關於那神明廳……從某種過去的隱隱約約的約略描述,還原回整個……最為原始的流動,標本、拼圖缺口的神祕的某一塊。在莫名的那裡,被莫名的神明保佑,我長大以前的包括可能長成別的或可能長不出來的某一個我與另一個我,似乎總是在這個難以明說的老神明廳的時間無限拉長中,才慢慢找出那理解我和這個老家的更神祕而沉重的聯繫……
        我想起我曾經作過一個很怪的夢,關於老家的「廳」。
        那是在長壽街老家二樓最前面的「廳」,不太大的地方,卻很多人擠在裡頭,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我並不清楚。
        在那夢裡,比較不一樣的是在「廳」靠窗的椅子上坐著的那個人,他的神情怪異,說話的方式更怪異,動作和聲音一直在變,時而清醒,時而恍惚,講的事顛三倒四,甚至聽不清楚。雖然,在那夢裡的我還很小,但不知為何,我卻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附身,通靈的他被一個神明上身,交代完了之後,接著另一個神明都找同樣的他上身,透過這個人來說,指示很多,要那個人做什麼事,而那些其他人要幫什麼……
        就像某些廟裡扶乩或某些觀落陰的現場……那麼陰那麼沉……那麼專注。但,那時夢裡的我並不害怕,卻只是人怎麼那麼多,只是一直在煩惱要怎麼躲開他們躲開所有的事……
        這讓我想起關於老家的「廳」的很多畫面與裡頭的情緒,小時候也真的常常只能是這樣的。很多大人在那裡,說話,小孩子不能在場,即使在場,也只能聽,不能插嘴,甚至,就是那時代最常被念的某種極厭惡而現在想來卻極貼切極有意思的交代:「囝仔人有耳沒嘴!」
        尤其在「廳」裡頭。
        因為,往往有很多長輩,但二樓的這個「廳」卻不太是「客廳」,很多客人其實只是比較親的親戚,很熟的姑舅表親,才會到這裡說話,比較不熟的父親輩的朋友們只會在一樓,在騎樓入口的「門廳」談事情。
        但這個夢裡是有點奇怪的,因為那二樓的「廳」裡面的人我不太認得,只像是個神祕的團體,好多人聚過來等著被分派有事要做,但大家都很專注,很認真地在等。一如過去,我那小孩的不在場式的無奈,只好在旁邊站,也站了好久,等了好一會兒,才再往前一點看,突然才看到前面發生的事,那「附身」的畫面實在太令人吃驚,至今想起來仍然覺得有些奇怪的什麼在裡頭。
        或許,更難以解釋的是,夢中的我卻並沒有那麼訝異或害怕,竟,好像是常看到這種事的那種小孩。但那時的我畢竟太小了。連心中某個角落深處空掉了什麼……也說不清楚。對當年的人或更早的身世都是……
        大概也因為那「廳」,後來變了。
        還變成了神明廳。
        但小時候那個神明廳並不陰也不沉的,只有觀音像,和歷代祖先牌位,拜的方式和祭祀的東西也很尋常,初一、十五拜祖先,普渡、中秋、過年也再慎重點地拜祖先,但並沒有太多較怪或較通靈之類儀式的神祕,那「廳」仍只是普通家裡都會有的模樣,很尋常,很樸素。
        更後來,在剛從臺北搬回彰化的那幾年,我常會在沒有大人的時候,想辦法自己坐到那神明廳的窗邊桌前寫功課,看著窗外,看著長壽街許許多多人和風光的經過,而且因為常常都只是一個人,很長時間地只是坐在那裡。發呆。
        所以,那廳的「空洞」可能發生了一些影響,可能有些什麼埋入腦海裡了,但我不知道,或忘了,甚至忘了什麼也想不起來。
        大概是自己一個人太久了。
        那夢裡還有一些細節,更怪異。在「附身」那段之後接下去發生的。記不太得了。
        醒來的我才發現,在心裡頭,從那時候到現在,不管有沒有神明,那「廳」還是空的,還是只有我一個人。
        但那時的我畢竟太小了。連心中某個角落深處空了什麼……也說不清楚。對當年的人或更早的身世都是……一如那「廳」對小時候的我般,如此地充滿「暗示」,但又如此地「空洞」。
        而我,在那「廳」的「空洞」裡頭,也沒再想要去哪裡,也沒再想要做什麼……甚至,我也沒再長大過。
        只是一個人。
        二
        其實真正的老家那「廳」並不奇怪、更不特別。
        在還沒變成神明廳前,也只是當年典型的街旁連棟長型店屋的二樓最臨街的那尾間房,並不大,但因為有大面窗面對著街上開,就顯得和其他較暗窗較小的房間不同。可是不同的也很有限。只是沒有床,桌和沙發比較大一點,正式一點。牆很白,窗框是漆過好多回的灰色,很尋常,但有種很想在裡頭待很久的溫暖。
        在那「廳」裡,其實比較特殊的,是長桌上有一個發條的深色老木鐘,有點舊,但又因為很長時間很細心的照顧與擦拭,而使略已磨損的木頭表面仍然光滑仍然異常地乾淨,那時候的我當然不明白那是那時代極珍貴的家族收藏,而且還更是一個遠房親戚送的,極有紀念價值的老東西。
        但,那也正是「廳」裡少數當年我還記得的老東西。
        但,更奇特的,卻更是桌旁,門框上掛著「阿公」裝框的黑白老照片,「阿公」的臉有點嚴肅,甚至看起來有點凶,那時候的我實在太小了,完全不明白他在那時代為什麼會用那種方式、那種神情拍照,只覺得很有壓迫感,後來就在心中變成和那老木鐘的發條鐘擺聲一樣的又悶又單調,那是遙遠而封閉的那年代某種極細膩而貼切的畫面,某種像佇足在出土的已滅絕史前生物化石或徘徊於壞毀的某古文明廢墟遺址式的怪異,有些好感與不免隨之而生的「空洞感」。
        想到另一個有更深「空洞感」的夢。
        也在那「廳」,模糊的畫面從窗邊的陽台側有一條裂縫開始,我從很多陌生人旁穿過去,很不舒服,一走進去,不是到長壽街旁一樓騎樓,反而走進了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走進了木頭做的一個地下教堂,上面像一般的木頭的門在地面,但打開門,就有一個洞,可以往下走到更深的教堂角落,那裡並不陰暗,但也不光亮,長桌上也有好幾個上發條的深色老木鐘,有的還是法器,但也上發條,所有陳設都是舊的,但也因為很長時間很細心的教徒們的照顧與擦拭,而顯得很令人窩心而溫暖,唯一奇怪的,是我待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有一個背假翅膀扮成小天使的小孩在旁邊,他動作緩慢而吃力,有點踉蹌而不自然,好奇地看了更久之後,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小孩,但還是看不清楚是真人還是上發條的機器做成的,不過他還是專注地寫著字,正記錄所有的唱詩班或人「嚴肅」討論著的事在牆上。但沒有人發現我在場,在一個角落,其實,我也還小,跟那發條小孩差不多高而已。
        接下來的後來,場面開始變得很混亂,聽到怪聲音越來越近越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所有教堂裡的人都緊張起來,大家仔細一看,才發現我來的洞口有很多穿制服像軍隊的人們成群走過來了,看起來是要逮捕教堂裡面的人,正當大家都開始慌了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人都好像我的遠房親戚們,記不太得名字或長相,但並不是陌生人,但我也沒跟他們呼救,只呆呆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那發條小孩看到追兵,就有點害怕地從另一個牆上的洞走去,我也跟著他,往洞的更深處走了過去,好暗好暗,我只跟著他的發條聲餘音走著,心中卻不害怕,也不知會走向哪裡,也不知會不會有人追來,走得遠了些,突然聽不到發條聲了,就這樣心一急,開始跑起來,但太暗了,洞的路又小,一太大步前進就跌了一下,心裡正開始因此擔心了起來時,竟就又回到「廳」的那陽台,再來就看到窗,和「廳」門框上掛著的「阿公」像框裡的臉的嚴肅。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的「阿公」是讀書人,但奇怪的是,他在照片裡卻是穿軍裝的,腰間還佩劍。
        直到很後來,才知道「阿公」因為教書教了很久很久還當到過日本時代小學校的校長,所以才有那時代那麼體面的照片裡的扮相,也難怪他的神情那麼嚴肅。因為在那個時代,「校長」其實是一種官職,有體面的近乎掛階的制服式禮服,包括佩劍,其實是極受人敬重的。
        後來仔細想想,那種「嚴肅」應該也不完全只是「天皇子民式高高在上的權勢的自以為是」而已,也必然有著「讀書人在異國統治下當官的」那種從現在很難想像的「面對困境不得不認真以對」的寫照吧!
        但,那時還太小的我並不了解這些,甚至對那照片和照片裡的「阿公」完全沒感覺,因為他和他那時代在我出生之前就消失很久了,而只在那「廳」近乎灰白的陳設與有老時鐘聲音空氣的「嚴肅」中(或說,在一如那上發條的假天使小孩被包圍的踉蹌中……),被裡頭「阿公」的照片,喚起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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