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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廳

发布: 2014-5-15 13:56 | 作者: 顔忠賢



        所以就只好勉強扶著醫院的冷冰冰的鑄鐵支架,就只是從病床上下來都彷彿是一個太困難重重的極限運動,只好很慢很慢地移動,一步都要走好久好久,還是在那又空曠又冰冷的醫院死白走廊裡,半夜沒人,自己一個人練,像肖仔一樣,或是,就像鬼一樣。
        其實,一動,傷口就很痛,像刀割一樣,那傷口有三十公分長,怎麼動都會痛……伯父還笑著拉起汗衫給我看地說,「像不像一隻很大隻的蜈蚣。」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兩年前伯父手術的那時候。」我跟他們說:「我記得所有的細節,因為我有去醫院看他。四姑說她幫伯父太久沒走路的腳按摩。才發現小腿也瘦下去,都沒肉了。比起當年你爸爸去世前那一年的腿,不但沒有瘦下去,反而一塊一塊腫起來,因為是癌細胞擴散了……所以瘦下去還是好的。」
        伯父很憔悴……一生臉容一直胖胖而笑笑的伯父很疲憊而無奈,我第一次看到他愁眉苦臉地瘦到雙頰都凹下去了。
        四姑說,那天她在房間裡整理衣服,看到以前的舊照片,有伯父以前的兄弟會,有你們家當年去日月潭的爸爸和媽媽帶你們去玩的照片。還有祖母,和三個姑姑的更多照片,唉!以前看還滿開心的。最近這一陣子從醫院回來,心情很不好,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常常越看心裡越煩,就都丟掉。因為……剩下的不多,照片上頭的人一個個都死了。
        四姑說,她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張老照片還是伯父和堂伯他們去參觀一個結拜兄弟家裡的一個很有名的樹化玉博物館,當年震撼而嘆為觀止,但卻很奇怪而詭異,她跟伯父說,沒有變長壽啊!去看的你們那群兄弟也都死了,自己變化石了。
        伯父看著老照片說,那裡真的很怪,那結拜的二哥那些年好像瘋了一樣……。見面就只在說這種樹化玉,一億多年前的樹木,由於突然的變故地震、火山爆發,經歷了億萬年複雜的地質演變,礦物質和矽質浸入樹內,將纖維置換出來。於是,樹木變成了石頭,變成了現在能看到的各種各樣的樹化石。有些更珍貴的,就是樹的矽化程度夠高,就變成了光潤、細膩,呈半透明狀,又稱為矽化木,矽化程度更高,已達玉化的,就稱為樹化玉。
        那照片裡的他們站在那幾千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樹化玉,聽結拜二哥說那些找尋過程的冒險,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波折,一開始去大陸,後來就去印尼找,生意都投入到收集這些古怪的樹化玉。他幾十次去印尼,深入深山老林,大河險灘,覓石、挖石,過程裡……太多禍害的蚊蟲毒蛇猛獸叮咬,有好幾次都差點死在那裡。後來才終於一塊一塊地把幾千件樹化玉。運回臺灣,運回彰化老家,才建起這個房子長相也像化石的樹化玉博物館。
        賞石是講究要有緣,那結拜的二哥太信佛。他認為,自己前世必定是和樹化玉有著很深的緣,這些奇形怪狀如妖如仙的古代樹化玉一定是有靈性的……而且,還能從那麼遠的遠方來到他這裡,就是一種緣;他每天都會做早晚課念往生咒,默默地和這些樹化玉說話。就這樣像瘋了般的喃喃自語。
        這些太過晶瑩剔透、五彩斑斕的樹化玉,就像他的命或是他的佛……可都是他夢一般的寶貝……那結拜二哥說,因為,這些他收藏的各種樹化石、矽化木和樹化玉,不但很美很貴,甚至,還聽一個他遇到過的西藏喇嘛跟他說,一如天珠那麼地靈犀,這樹化玉,還真的可以讓人長壽。但是,就在得意洋洋地跟結拜兄弟們喝酒喝太多地瘋言瘋語說完那天回家晚上睡下去,第二天就沒有醒了。
        「長壽……其實很難。」伯父說,「只剩我了……當年照片裡的人,這幾年真的都不行,從那樹化石結拜二哥被扛回去埋了之後,竟然這幾年都跟著走,一如惹不起那靈犀……而一個個都死了。」
        八
        我還更始終記得那兩個最後的關於神明廳的夢。
        第一個夢。
        我在夢中一路被追殺,一路跑。
        彷彿整個城都出事了,都被攻城掠地般地占領,小時候的我跟著家人們跑,雖然始終沒看見到底怎麼了,只聽到滿街尖叫吶喊,有人說是太不可能的巨獸或妖怪的全面攻擊,沒有人了解災難的全貌,或到底失控到什麼可怕的狀態的令人不安,只是,曾在房間窗口看出窗外空街上某巨大觸手的局部,捲曲的妖魔般的巨肢蔓延攀升,黏稠液體噴薄而出到整個城都快被埋沒了……那從空中降臨的災情仍然在擴散,我們只是跟著跑,不明白牠們是如何開始一路的撲殺,也沒看到所有的現場被虐殺的死狀的種種悲慘,器官流出體腔的血泊,斷肢頭顱的四地橫陳……的當場的血腥暴行。但是,我們只是一直感覺到所有的殺戮都正在進行,以一種惡魔現身的莫名威脅的姿態……種種的恐慌對那時候還小的我是那麼地撲朔迷離。
        夢裡頭小時候的我和家人們在逃了好久以後,才發現,我們是在八卦山下的老城裡,因為故鄉莫名被襲擊而飽受路上的懸疑驚嚇,疑神疑鬼到老覺得那妖怪般的觸手無所不在,雖然躲躲藏藏很久了,但我們還是可能隨時會再中伏,那種隨行的擔心變得令人更為疲憊不堪,隨時陷入受害的危機感是極度難耐的,使得這種焦慮不安的時間一再拉長,甚至久而久之到已然完全無法懈怠了,逃命中的我們閤不了眼,因為永遠地緊張,所有人都沒法子入睡。
        就這樣,我們一路跑下去,跑進了一條好熟悉卻又奇怪的老甬道,像是逃入舊火車廂裡老沙發座位之間的狹長走道的追殺,或像是潛進某無名大賣場或藥妝房的貨架通道的陌生而窘迫,甬道是那麼地險惡如危機四伏,而且,滿地散落的某些尋常又離奇的髒兮兮的絨毛玩具,廢棄的老派家具,半空玻璃藥瓶罐,撕破的鋁箔膠囊,種種掉落的無法收拾的器物、零件……或許,我們已然逃入了一種不得不的不毛地帶。
        天啊!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這老甬道竟然就是長壽街。
        所以就比對那些還殘存的廢墟和街景的角落。
        我們竟然就一路找路,最後終於找到而躲進到我們在長壽街的老家。
        在也同樣殘破的那裡等候,那時候我記得窗口外的天空黑了,有燒焦的城裡的廢墟和屍體的煙霧隨風吹進窗縫,令人不安得近乎窒息,甚至某些窗框竟然開始有一種濃稠漆黑而惡臭的汁液緩緩地滲流進入房間裡,我們完全沒法子阻擋或解決,那是一種太龐大到沒人能逃離的厄運或災難的深處,我們連倖存都不太敢奢望,只是跟著大人們跑,不知道再往後會更慘烈到什麼可怕的狀態。
        最後,巨大的恐怖妖獸終於更逼近了,但是卻仍然尚未露臉而現身,只是那咆哮的吼聲更極度地懾人心魄地低沉而迷茫……雖然,好奇的我探出窗口仍然看不見牠的龐大身影,還是只看到牠的觸手閃現……然而,就在某回太巨大而緩慢的震盪之後,厚重的長牆還是硬生生地被觸手擊破而從底部掀開。
        就這樣,我們就擠在從老家房間要走進神明廳的那一條狹窄極了的幽暗甬道,但是伸進老家屋身裡的觸手卻已然占領了甬道的出口端,卻沒有再侵入更向前地攻擊我們,只抓起一個屍體擋在路的最末端,也就是神明廳的門口……就這樣死寂地對峙在那裡……好久好久。
        站在最前端的還是小時候的我仔細看那屍體,覺得好面熟,那人就是我,而且是中年那疲憊不堪臉龐早已七孔流血的我。
        第二個夢。
        那一個老房間,很多很大張的老圖,有的放地上,放大桌上。每張圖都出奇地龐大:等人身高那麼長,雙手攤開那麼寬,而且,仔細看彷彿像建築藍圖和極厚描圖紙畫的原圖,上頭不但畫了許許多多的線條,還有某些古代不明楔形文字式的圖籙標示,是那種極度繁複而精密地要蓋而還沒蓋出來的某祕而不宣的祕密建築的圖,那種整套極周密的全景配置施工設計藍圖。
        但是,在那老房間待久了,我突然開始覺得那房間越看越像長壽街的神明廳。但是,卻也有點不像,有點整修的痕跡,但仔細看仍然是,只是神明桌消失了。四面的牆壁有點過度粉刷地太新,門扇好像換過,面向天井的牆面換成霧玻璃式的落地窗,也有點陳舊,鋁製滑軌都已鏽蝕毀壞,地磚馬賽克脫落而露出暗黑蟻穴而有種細微但威脅感的蔓延渙散,隨成排黝灰身軀的蟻群而向牆角的更歪歪扭扭的不明角落緩慢但死命地前進。
        我到的時候,現場很混亂但也很歡樂,充斥某種老家團聚的節慶感,那老廳的現場擠滿了很多人,有些是小時候的家人和遠房親戚,但是大家都彷彿在做自己若無其事的事,有時他們的視線會不約而同地落向電視裡的少棒球賽的緊張賽局,隱隱約約地鼓譟,球場的或觀眾席的遠方,轟轟然的低音沉湎從螢幕畫面末端流出。
        那老廳裡,沒有人理會我,也沒有人理會那些大圖,只有我在忙,我在收圖,因為人越來越多,我怕不小心傷到圖,有時分心了,還有點得意地想給他們看,但隨後又不想了,覺得太麻煩。要解釋更多或引來不必要的關注更多。
        更後來,客廳裡還有些白色高櫃,移動後更窄。更後來,我還在捲圖收圖,在更用力推移那些櫃位的不規則位移時,好像不小心觸動了某暗鍵了,才發現整個房間都竟然可以在某些角度的搬動對位時,出現裂縫而用卡榫來卡接更裡頭的黑洞般的內牆暗間,甚至可以因此而垂直或歪斜地摺疊整個客廳的所有角落。就這樣,像一個機關樓的機關層最核心部的深處死角,翻出了更多內側夾層的多向度老黃梨木支撐腰桌、雲側背、雕刻花鳥蟲獸的弧形桌腿,最後那八仙彩中的八仙踏金光萬丈炫目雲彩的華麗精密老刺繡織金箔繡布幅……也半翻轉半卡接地動搖而組接起來。
        就這樣,在窸窸窣窣又低微深沉的巨響中……
        竟然,那牆後整座龐然巨大而繁複極了的老家古董神明桌就突然浮現。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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