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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水

发布: 2014-5-15 13:53 | 作者: 顔忠賢



        一
        四姑說,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時光都停了,而且最後就停在做大水那一天。
        其實她應該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妙子姑姑卻還一直說:沖走了。都沖走了……
        大概因為當年太慘了。因為,發生得太快,而根本什麼都來不及了……
        那上午還有另一個她親妹妹的較瘦的姑姑,本來要一起要跑。沒跑走……只有她活下來。那天,八七水災那一天,就在眼前,就在已經淹到胸口的很湍急的大水裡。來不及拉住……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水沖走。
        只能看著窗口外,長壽街上……整條路都是大水。
        連空氣的潮解都會令人不安地傳染。大水中使老房子顯得更吃力老,但活著的人也太衰弱地太老或太小地更吃力,下雨下太大下太久的收尾是所有的人都不免就放棄了。
        四姑說,我在老家的神明廳頭,撐太久了,愈來愈疲憊不堪到全身沒力中,家裡的人太多而雨太大使淹進來的水太凶,所有勉為其難躲藏的狀況都變得更為困難。大水淹到騎樓走廊,淹到門廳頭門檻,過了幾小時淹進老家房屋裡頭,水還一直漲高得不像話,更後來還淹到神明廳的神明桌腳,慢慢地竟然又淹到八仙彩的高桌,甚至,連觀世音菩薩的佛祖金身都快淹沒了。
        之前在外頭看到了長壽街頭幾家老店老房子都已然被淹沒了,太多漂流出來的附近家裡的老東西,鄰家姑婆舊花園的弧形扶手樟木椅,木工廠換帖玩伴阿雄家他祖母的放大門扇旁的小盆栽,對面米穀公會的頗大的老辦公桌竟然也都流出來了,所有的長壽街的景深裡的所有參考點般的老時代的老東西或鬼東西,都漂浮了起來地失重,好像天譴般地滅絕。
        後來,從越來越大的滂沱大雨中看出去更遠方,因為大水泥濘而骯髒的長壽街整條路旁走廊也都淹沒了,老磚頭砌成拱圈的舊騎樓裡還可以看到擁擠而勉強抱住廊柱害怕被沖走的老人小孩,還有街尾鄰近媽祖廟埕那一帶的賣肉圓和賣肉輊的幾家老攤販及其攤上破舊鍋碗瓢盆的半沉半浮地浮現,更多廟前賣爛貨的爛攤子,那漂流出來更多泡大水泡到發霉發爛瀰漫怪氣味的各種菜頭菜心菜尾,太多太多的既殘忍又不忍的殘留物都飄走了,所有長壽街太老太破的房子所被遺忘了的角落在這大水變成長河之中卻變得那麼難忘地滄桑,雖然那麼不堪地沉浸到大水流太快流成漩渦逆流的水底。一如,四姑說,她還真的看到有些人家的神明廳的佛祖來不及救而竟然也流出來了,有種落難神明般的無情與無奈。那種老廟老街老神明也躲不了的大災,大水把所有的老地方都剝了皮,甚至剝了那一個老時代的皮,唉!四姑說,她看了好難過,只能一直哭,哭到好像被下了咒或煞到了壞東西那般地無力,在滂沱大雨中,在淹沒的大水裡,所有的人神共憤共愁也無法拯救回什麼,甚至神通都淹沒了,因此祂們和人們都慘了,都永遠無法逃離了。
        更嚴重的遺憾,就是老家所有的老照片都來不及救,一波大水湧入的慌亂之中,你爸爸跌落水裡,大家急於救他,而神明廳後頭最高櫃倒了,來不及搶救,就垮塌到淹進來的大水中,就這樣,老高櫃裡深處好幾捧的所有老照片就跟著流走了。四姑說:那些是你們的祖父拍的,在他當日本小學校校長的時候拍的那些老時代照片,實在太難過了,完全無法挽回地令人傷心,因為太危急了,也來不及去深究,只是每回想起來,都有一種很深的心痛,天啊!那是什麼樣的災難,什麼樣的現場。因為所有的那時候的底片還是玻璃的,感光層感光在透明的玻璃片上,像是光學實驗的特殊器材,看高階顯微鏡才能用的大型標本玻璃片,像那個時代的碎片,用某種怪異的殘留的檔案科技的祕密保存下來。太多又太美,也太昂貴了……但也都因為老玻璃片收了太久,有些都龜裂或破角或模糊了所有的顯影劑之後,出現了類似靈異照片的殘影。
        但是,那畢竟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在那個時代,那個買一台萊卡相機可以買一棟房子的時代。那些玻璃片的底片,到底留下了多少祖父那個年代的光景,已然斑駁到很難描述。在山上被轟炸過的日本木頭和室校舍的教室廢墟的可憐又殘破,彰化火車站剛修過通車的那一天的開幕式的光彩的嚇人又動人,袓父著日本軍裝就任校長那年在校門口和全校師生的畢業照的太過氣派,長壽街的日本時代偷偷普渡的沿街的燒香的煙影繚繞。當年才七歲的叔公雕的一隻木頭水牛參賽得獎的頒獎典禮的得意揚揚,所有的家族的親戚在祖父袓母婚禮的合照的又盛大又拘謹。
        所有的過去都流走了。
        太多我們家族的故事裡的祖先,昏黃而繁華的太古老而太遙遠的那時代……都在裡頭。都流走了……
        二
        其實那一天怎麼可能遺忘……
        四姑說……長壽街上都是屍體,雨到底有多大,大水到底有多大………都不曉得,只知道整條街都淹沒了,雨永遠都下不完……
        我好像可以感覺到姑姑說的,淹死的……痛苦,死狀,牽連,衝擊,致死度。那些溺水的屍體那些窒息的瞬間是很痛苦的……那些親人鄰人在那回大水中的死狀也真的很慘。她說她和妙子姑姑都作噩夢作了好幾年……一閉上眼都會看到。
        這是她後來一輩子都在拜拜的原因,姑姑嘆了一口氣說……
        四姑說,八七水災那天我們都起得很早,因為雨下太大了,前一天下了一整晚,到了天亮,大雨還是一直下,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大又這麼久。後來,大人們開始緊張了,我們也被叫起來,但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醒來的時候,水已經淹到腳踝,那時候還不曉得,有一個大姑姑的小孩,就是你大表哥,來家裡住。他才幾個月大,小孩子們都被放在榻榻米上,可是水竟然就漲上來了,而且漲得太快。
        就在祖母的那間和室。後來,覺得不行了,就在榻榻米上再放了張矮桌,所有小孩站上去。沒多久就再放上一張高桌子,所有的兄弟姊妹全坐在那張桌上,至於祖父母、叔公和大姑姑就忙著搬著雜貨店裡的貨。
        當時我們就住在現在長壽街這地方,在那時候米穀公會的對面,除了目前已成廢墟的有三層樓高之外,全部是平房,因此水一來,店裡的貨怎麼搬都沒用,根本就沒退路,到最後只有任其隨水漂走。
        眼見水位愈來愈高,幸好鄰居的兒子,到我家來一手一個把我們抱去避難。那個晚上我們就像難民在那裡打地鋪睡覺,等水退。很多人抓住一塊木頭,就被大水沖走了……還漂過我們家門口。
        好多在大水中只能呆站在屋頂上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水沖倒房子,有的很慘,對面水龜嬸家……整個房子垮了。十一人只有一個女兒阿秀有救起來。死傷的人很可憐,可是活著的親人更是不能自已,為了在災區的家人,即使各道路中斷,也要想盡辦法、跋山涉水來救……這是全島的受難。
        那時候,死了好多人,有一個親戚……那時住在竹塘,水災之後就扛了一袋米,只能搭車到員林,接著就一路走到彰化。姑姑嘆了一口氣……說,還是有每天上香的八仙桌上的觀音菩薩保佑,我們家算是比較好的,除了家裡淹大水,並沒有家人在八七水災中淹死。因為水退了之後,聽鄰人說……好慘。那時候好多廟口都堆著屍體待認。
        長壽街上也好多屍體……
        每一個長壽街的人都會記得,那一次大水,淹太深了。甚至,姑姑說,她記得我們家被水淹過的雜貨,在家人的努力下,也想辦法賤賣了全部賣光,那時候,那些泡水貨都泡爛了,黝黑皺紋的餅乾,雜糧,蔬菜……太多太多乾貨看起來……也像屍體。
        那時候,姑姑說,小學時她念的就是長壽街上的民生國小,當時還全是女校,因為學校太低窪,所以過了幾天後回去上課。教室都可見八七水災留下的淹水痕跡,淹到比黑板還高的牆壁上,那是幾乎不可能的痕跡……泥濘到牆到清不掉了,而且就留下一整道很深的水痕。而且,聽說當時有一位當天在學校值班的老師也在那一次的水災中被水沖走。後來每逢下大雨,只要水淹到教室的走廊,學校就一定宣布放學。八七水災那時候我們都會有一種陰影……但是又可以放假……那是很難說的,心情是既很害怕又很高興……
        但是,她永遠記得小學的操場,放了好多屍體……有些泡腫的臉還勉強認得出來,但是大多肉都泡爛了……屍臭很臭。而且還有很多蒼蠅在飛。
        姑姑說,有的更慘……過了數日,才浮上來的屍體,其身體和臉都腫脹得連雙親都辨認不出來呈現皮膚剝落,陰囊膨脹得像氣球,身體生出青苔,有時手腳被亂咬,留有被切割的傷痕,肉則有被咬過的慘狀。在一度沉下水底的屍體中,不久就會浮上來。被打撈到的屍體,從口和鼻會吐出大量的小泡。如果屍體沒有很快浮上來,兩三天後,因體內產生的腐敗氣體而浮上來,腐敗氣體的上浮力是很大的,連栓有近十公斤重物的屍體也都浮上來過,不過下沉深度太深,會因水溫低而腐敗氣體蓄積不起來,水壓又壓縮氣體,有些屍體是不會浮上來的,好慘,之後,打撈起來也會完全腐爛到認不出臉……
        四姑說,聽說,這樣溺水的……有的人一直往前游去就會順著大水流游。但是,不久就會累,但無法停下來,大水的波浪很大,喝水的次數增加,氣管裡進水嗆得厲害,在不斷地重複喝水、吐水、嗆水過程中,連接嘴和耳朵的耳管裡也進水了,然後就會邊咳邊嗆到慘死……
        聽四姑說太多了……淹死的,都很慘……愈是想吸氣,氣管進的水就愈多而引起咽喉的痙攣,最後呼吸停止、失去知覺而沉入水底。會游的人遇到大水,也會淹死。因為大部分不是因大量喝水窒息,而是在嗆水中間把水吸入氣管了,之後就會死得難看到完全臉色發青……
        有一個住對面差點就溺死的叔公卻用一種看向遠方的半暈眩半傻笑的口氣說著,好美好美……那是一種近乎發瘋到不知所云地說話……他說到當時在大水中看到長壽街的情景:好美,真的好美……他在半沉半浮中。突然有一種他和自己的身體分割開來的感覺,獨自一人呆坐在一片空虛之中。他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但他的身體卻在一公尺前面的水中浮沉。他是從右斜後方看到自己的身體。就算他的身體在一段距離外,他還是感覺到自己還是有著完整的身體,但是,心情竟然很鬆,好像變成了羽毛,也不知道怕了。就這樣,聲音完全沒有了,出奇地死寂……他看到一輩子都活在這裡的長壽街……更多的出奇衰敗的老房子,掩體旁荒涼的破防空洞,操場旁的民生國小舊教室,林外科的又大又慘白的醫院,屋頂有華麗古典建築山牆的米穀公會,都只剩下屋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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