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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水

发布: 2014-5-15 13:53 | 作者: 顔忠賢



        整條街就淹沒到變成了一條又湍急又高漲的泥河,河上都是屍體啊……好美好美但是又好恐怖。
        但是,也就是在那一年,四姑說……你哥哥,也就是我們長壽街那個老家的第一個小孩……在羊水破了來不及送出門的神明廳前頭,也就出生了。
        三
        妙子姑姑,她那麼胖……她那胖胖的身影太令人難忘了,在我童年的回憶裡的她,總是極激烈而發光的……極閃閃發亮到如果太仔細注視,就覺得眼睛快花了或快瞎了……那種炫然。
        像那種每一個小動作都是戲……但是就喜歡演反派的當家花旦……她一出現就令人頭大但又眼睛為之發亮,像老是太搶主角戲了的配角,充滿暗喻的瘋婆子。或就是像費里尼或伍迪艾倫電影中那種典型的義大利或猶太人的神經兮兮歐巴桑,又胖又囉嗦,又太令人無法抗拒。
        但是聽四姑說:她年輕的時候還沒發胖前其實很美,也很愛美……聰慧過人到令人難忘。所以就喜歡到處串門子……精力充沛極了。動作極大,走路極快,穿衣服極誇張,說話極大聲,像高八度,愛漂亮又愛熱鬧,說話又急又搶話,又愛笑又愛吵……那麼唬人又那麼驚人。
        只要來家裡,即使所有別的姑姑阿姨很多人在廚房餐廳大桌前,還是就只聽到她的聲音,聽到她笑起來。咯!咯!咯!那種高音……那像是一個歌舞劇裡前幾幕中一定會出現的某個音階最廣最華麗到最搶戲的角色……出場的戲感,走路的特殊,話語的譏諷,眼神的犀利。或是,就像那種盛妝的有點豐腴的花腔女高音,高難度的脫口秀主持人,call in節目中鋒頭最健的特別來賓……那麼地突出到很難不注意到她……
        因為她那麼胖……那麼想抓住什麼,那麼地激烈,狂熱,衝動,那麼對人生有種過度熱烈的期待……的激情。
        但是,其實,主要是她的這種個性,過度的修辭,不太讓步腔調的猖狂……太令我難忘,也因為這種太猖狂的狀態和我小時候那個家族太講究規矩講究輩分講究禮貌的習氣,拘謹,溫馴……不免太格格不入。但是,因為她們家和我們家住的很近,甚至就在長壽街斜對面不遠的街口那邊的地方,所以,往來很多也很親,畢竟她和沒嫁而和我們住一起的姑姑們是在同一條街上長大的……
        但是,她的一生卻充滿了古怪的意外,一如她的所有個性使然的行徑的古怪,但是,最後一段,反而有點太尋常。那就是……她的兩個兒子兩個家都和她們老人家住一起了,而且就住在長壽街上的其中一棟透天厝。那一開始就像一個完美的寓言,一個全家福式的一家子很親愛很有教養故事的版本,難得地本格派的,應該就是如此:闔家團圓,闔家光臨,闔家觀賞……那般。是從小到老在這個地方長大、在這個地方讀書,生活,工作,變老,和自己的家族的所有人,應該要那樣子活著的樣本。
        但是,這種狀態,在過去這麼多年這麼多家族都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變遷太大了,人變了,家變了,整條街變了,整個城變了,甚至,整個時代都變了……變太多,變得我們都快認不出來了。這個時代那麼地善變到……我們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更何況是家人,家,不同的個性,行業,輩分。往往連兄弟姊妹因為念不同的學校去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長大過程……就已然長出完全不同的品種……
        妙子姑姑她們家因此變成了另一種奇怪的活著的版本的樣本。但是,妙子姑姑好像始終都不開心,而且我已經大概有二三十年沒見過她了。最後一次,是在我爸爸的葬禮上。她有點恍惚,身體不好太久了。
        她開始用一種完全逆轉的方式來折返她的人生,本來是最想要被所有人看到,鮮明,亮麗。在別人面前,自己永遠是聰明的,過人的,光亮的。但是,現在,她急速退化成完全另一種面貌,姿態。從過度的閃亮,激烈……變得過度的退縮,暗淡……變得憂心忡忡地憂鬱到近乎失語而眉頭深鎖。這使多年後的我們再看到她的時候,是那麼地不忍。
        彷彿,那個我們的童年,那個時代,不是過去或消失了,反而是變了,是用完全走樣的模樣……重來一回。變質了,裡頭有些最值得懷念的,珍惜的什麼……完全變質成光影暈黃的幻影那麼虛幻。或許,也就過去我們記得的……完全都可能是記錯的或誤解的,被用某種不容易察覺的方法下了藥或修改記憶體式地出了問題而不自覺。
        直到看到了妙子姑姑的古怪,才又被提醒或揭露出我們的過去的另一種古怪,讓我們不免因此發現了……我們的過去,是如此地既繁瑣頑強卻也又空虛脆弱地繁殖著……一如雜草攀爬的藤蔓纏生的並不只是牢牢繫入一棵極度古老的原生神木的永久,而也可能只是隨手綁住一根灰撲撲的廉價混凝土灌出的圓柱電線桿的意外……那種同時地無辜又無奈極了。
        在家裡,四姑說,當年最愛漂亮的妙子姑姑……現在的衰弱的她甚至無法再自己選衣服穿,開始走路緩慢、退縮、變得很容易流淚、妄想、躁動不安……後來甚至需要兒子幫忙才能穿衣、洗澡及上廁所,而且大小便失禁,躁動,不安,說話都說不清了。
        最後這幾年,她必須完全靠人照顧才行,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
        有一陣子,除叫喊外,她沒辦法說話……而且連在床頭尾的隱約翻身都有點問題,皮膚長很多又骯髒又惡臭的褥瘡,令人不安又不忍,大多時候的夜晚還會四肢痙攣萎縮,到越來越枯萎瘦弱到像具乾屍。所有的去探望過她的親人都太不忍心了,一如我那時候所因而心痛地心想……因為妙子姑姑已然失去了對所有事物的……激情。某種當年我們對她印象最深的……她的對峙或嘲諷老家的某種頑強又反叛的激情,某種近乎狂熱的,衝動的……想說的什麼或做的什麼……反派花旦那亦正亦邪的搶戲風采。
        一如當年那做大水的神明廳前,她那麼激動不已的狀態……
        四姑說:她近來狀況更差,大概只像空轉……或在撿拾那個時代的還有些更零碎的回憶的碎片。我一直在腦海裡閃現妙子姑姑那疾速說話所拉開的畫面的炫目,然後再快轉式微成太多後來的現在才發生一如追撞了太多事故災害以後的人事全非的枉然,那種種狀態的更支離破碎的零碎……
        在那些零碎的灰暗陰沉畫面裡,還有她更晚期的病歷上寫的……語無倫次、不可理喻、喪失所有智力功能、智能明顯退化、逐漸不言不語、表情冷漠、肌肉僵硬、憔悴不堪……四姑說:妙子最後甚至開始覺得有人要害她,她媳婦要下毒在藥裡給她喝,她兒子把她帶到遠方遺棄就不要她了,她老公在神明廳養小鬼作法要害她,就是那種會胡思亂想的被迫害妄想的人格異常……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病了。
        四姑說到妙子姑姑時,近乎哽咽。堂姊妹的她們是一起長大,一起衰老,就都在長壽街上,過這一生,沒想到她晚景如此淒涼,如此離奇地古怪……
        這幾年,狀況很慘,除了擔心,他們那長壽街上的透天厝,會出事,因為住全家的兩個兒子和妙子姑姑姑丈的那四樓的房子……竟然一度被二媳婦她家破產倒了連累而要被拍賣,妙子姑姑病情急速惡化……後來拖了很久的糖尿病,又併發了,非常糟。憂鬱症那幾年更很嚴重地發病,最後,她那很孝順的兒子也沒辦法了……
        才只好送去療養院了。
        剛開始去,一直哭,一直鬧,一直說要回家。過年本來要回家過,但怕回來麻煩,會變得完全不想回去療養院了。最近一次,我去看她。床單又髒又臭,護士很不細心,食物很難吃……
        那療養院的空氣中一直有某種令人難耐的氣味,牆壁過度潮濕而發的霉,便當餿了的腐敗。病人的病袍的血漬或汗漬……混合成的某種很不容易描述的極艱難極困頓的氣息。充斥極不容易明說的嗅覺和人的最低限的難過與寂然。
        但是,四姑說,以前最計較最難照顧的她竟然完全不在乎了……現在竟然只是發呆。看著窗外的天空……發呆,也不吵不鬧了。
        最後,竟然整個人奇幻般地瘦下來了。四姑說,她又瘦回她少女時代的樣子。
        在八七水災做大水以前的漂亮的樣子……
        但那更令人看了難過。四姑在掉眼淚……我心裡也極難過……
        她忘了剛發生的事,但是只記得小時候的事。尤其……越早,越怪,發生過,越恐怖的事……才記得。
        最後,就是完全地死寂般地……遺忘。
        所以,最後就只停在做大水那一天,停在所有的家族的過去隨祖父的老玻璃底片完全消失了的那一天。
        做大水死了太多人了……我一直都沒法子進入這種死亡,這種龐然到必然壓垮好不容易才活下來人們的死亡。餘生的種種,不是歡喜,反而都是折磨……
        四姑一直往下說,我雖然還是忍住了好幾次,最後眼淚還是掉下來。
        或許,不是災難的慘痛,而是更多對那些親人和老家的不捨與不忍。
        不知為何,小時候聽到姑姑她們說的八七水災做大水,還沒感覺到那種哀傷,因為太小了,直到最近自己也進入自己人生的折磨才有感覺到那種所有的人大多都死了而活下來的人都只是倖存的可憐與可怕,那種活著就一定會陷入更沉浸於隱隱約約的罪惡感,或因之對人生必然更虛無以對的懷疑。
        但是,後來的他們卻都變得那麼虛無地古怪,甚至更古怪的開心,或在那麼不免零星碎裂地活下來了,就反而不再悲傷地面對著那大時代大災的死,依賴著之後的面對餘生的感恩和驚恐,而刻意或不那麼刻意地遺忘,疏離,輕忽,甚至,以一種更荒誕的法子笑或鬧,更自暴自棄地活著,或就只是不認真也不知如何是好地繼續故意恍惚地活下去。
        因此,做大水以後,活下來的他們都變得那麼地荒誕,一生都那麼地像一定要荒唐一下才值得的餘生……
        妙子姑姑嫁的那姑丈就是個這樣的怪人……
        四姑說,姑丈從小家裡很窮,做大水那回,家人都淹死了,之後一生都怪怪的,雖然表面上還算安分地在鐵路局上班,但卻一直因為個性古怪迷戀養怪壺收怪古物種種怪癖而常出事,也因而常遭到同事排擠,到後來退休了,才在你爸爸的工廠養鰻魚,每天都在看那魚塭的池,在一望無際的田,那破爛工寮就像是在一個荒涼無垠大湖邊的破土地公廟,或野祭墳頭旁寫著后土兩個字的小土丘,他在那麼地徜徉又死寂的時光裡永遠只能自己泡茶自己喝。
        後來,又有流言傳開,有人說他偷殺鰻魚,也有人還謠傳姑丈還偷載養死的鰻魚去鹿港賣過,更謠傳他老是偷賺一些,偷存一些地過活。但是這個姑丈太古怪地正直了,大家都覺得那大概是他擋人財路,或又是當年的一些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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