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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娃娃

发布: 2014-2-20 17:32 | 作者: 張啟疆



        紅底彩繪的俄羅斯娃娃供在原木色的床頭,像神位,像一座哭泣的不倒翁。
        我佇立在房門口,像個原發性 顫抖的病患,惶恐震顫不能自已,也不敢走近她,觸摸她,擁她入懷,旋開她的腰腹,查看藏在心裡的秘密。是的,秘密,漩渦般的情謎,心與心的同心圓。 
        七天前的清晨,初春陽光潑進百葉窗條封閉的房間,房裡的小主人使盡氣力對我微笑:「舅,生日快樂,娃娃送給你娃娃。」層層飛灰散入空中,試圖「綻放」的笑容反而像口蜷曲收縮的黑窟窪。 
        我望著光條中的懸浮微粒,想起出門時閃過腦海的「願望」:能不能用我朝菌的一日,換給她靈龜或老樁般的一年?如果我就這麼無求無望地老去,可不可以凍結時間,讓孩子始終是個孩子? 
        沒有蠟燭蛋糕的生日,抱著保齡球瓶般大小的許願娃娃,我闔上雙眼,微笑聆聽出自娃娃口中,帶著魔咒神力的使用說明:「娃娃裡面還有小娃娃,一層一層的娃娃,每一個娃娃就是一個願望。把願望寫在紅紙條上,放在娃娃肚裡,然後把她們關起來,她們急著出來,就會幫你達成願望。舅,你的生日願望是什麼呢?」 
        我的願望是什麼?那道如鵪鶉顫鳴的啜泣聲又通過我的耳溝,在砧骨、鎚骨形成渦狀亂流。我眨眨眼,眼球痛如針扎,乾澀得像仙人掌。 「我看,妳就當我的許願娃娃好了。」
        我努力擺出一副開玩笑的輕鬆。可惜,大顴骨肌、眼輪匝肌和笑肌的同步運動,也化不開酒窩裡沉澱的苦味。許諾是不是像追逐地平線那樣,將渴望許配給虛空的彼端?許諾一個不可預知或不能實現的未來。 
        「你說的哦,你答應囉。」娃娃光浪的眼神,熱得我心頭發冷。 層框疊套的設計,很像俄羅斯方塊,不,不是層層疊疊的方框,是無始無終的永劫之圓。脫去快樂的外層,總有個悲傷的內裡。滿足了的欲望裡面,還有一個填不飽的真空。 
        那天,妹妹見到我,倒是開門見山剝掉我的外衣:「你瘦了,一個月不見,怎麼瘦那麼多,好像縮了一圈?」
        窩心的刺痛,分筋錯骨的體貼。 「不是『瘦』,是『融化』。好不好這麼說,我釋放了另一個自己。」
        妹妹搖頭了:「不對,你應該把最裡面的那個你放出來。」
        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像抱小玉西瓜那樣抱起娃娃時,妹妹似乎別有所指的責備:「你該先學會擁抱一個女人,怎麼把她藏在口袋,掛在心裡,妳的房間夠大嗎?」
        當時,我來不及反芻,這番預言在往後十年賜給我的懲罰,只是不安望著剛被驅逐出境,病房外探頭縮 腦的妹夫。 不到二十公克的新生兒在我的一懷裡掙動。很難想像,這具當初
        看不出正在快 速長變的小生命成為往後十年生命中唯一的女嬰、女娃、女孩和女人。 小女娃曾經是個正常的不正常女嬰:雙眼浮腫,小臉腫青,鼻樑扁斜,太陽穴和雙頰因為使用產鉗而弄出瘀傷。皮膚泛紫、鬆皺,好像蛻皮蛻到一半的蛇 ,背肩、耳後猶有一層黑細的猿毛。我望著女嬰呈長瓜型的頭部,以為這就是早產 兒的容顏,後來才知道,我們得自電視廣告裡「健康寶寶」的印象,只是一種對生命無知的美化 。半猿半蛇 的娃娃是「正常」的,她的「不正常」也不在於提前六十天來到人間。離開母親的瞬間,她努力張開小嘴,讓肺部充滿新世界的第一口空氣,喉嚨迸出不知是感恩還是感傷的破裂音。她伸臂踢腿,縮身弓背,好像急著長大又恐懼成長;對她而言,嗆咳 ,吐奶,翻滾,抽搐,不過是日常功課, 令人擔心的是,每回夢醒或受驚時,那雙不屬於天真無邪的失焦的眼撞:我看不出她看到了什麼,她好像也看不見近在眉睫的我。 當時的我們,的確看不懂她特立獨行的生命姿態。
        七年前,娃娃第一次進醫院,隔壁住著一位巨人症的男孩,因為腦下垂體的病變,而在十五歲的年齡卻長成四十歲的模樣,不,他的模樣不是一句「四十歲」、「肢端肥大」、「視茫髮蒼」所能形容,沒有人能正確描述他約五官,因為那不知該說是早熟還是早凋的眼鼻耳唇分分秒秒在變化;臉部變寬,顴骨暴凸,牙齒撐裂如化石岩床,舌頭腫脹得幾乎不能發聲。那孩子最怕聽到「一眠大一吋」之類的搖籃曲,後來甚至不敢睡覺:夜深人靜時,他得獨自面對轟隆飆宕,亂了譜
        的心跳聲,以及,無以名狀的 骨骼爆響。
        那是骨頭抽芽,還是板塊運動的聲音?我常藉口看娃娃,其實是留在醫院陪那男孩,半出於同情,半源自自己內在驚濤裂岸的呼喚。只要左肩痠痛或右腿抽搐,或是任何一次的心肺積水、腎臟衰竭,他會指著眉骨變形的自己:「你看,又在『成長』了。」男孩的身體暴長,生命發展卻停滯不前,他的智能、思想還停留在童稚的階段,卻要承受膨脹如中年的身體,而那暴走的生長速度又迫使孩子的他提前思索老年的問題。 認識他不到半年,那孩子就老了,真的老了。他的身上沒有魚尾紋、老人斑、凸出腦殼留下深達二公分凹陷的骨摺就是他的「皺紋」。
        後來,插著呼 吸器的男孩用尚未變嗓的聲音間我:「神燈裡面那位巨人,用什麼法子藏在神燈裡?」當時的我剛結束長達十年的初戀,好像這麼回答:「巨人從來就不在神燈裡。因為他是精靈,只會躲 在心靈裡。」
        很多年以後,我猛想起一牆之隔的兩位小病人先後說過的同一句話:「我不敢睡著,我怕一覺醒來就不認識自己了。」
        不敢辨認自己的人是我。
        很多年以後的此刻,抱著中空彩繪的許願娃娃,腦海閃過一些闇沈曖昧,關於中年男人情欲珊瑚礁的暗影:一隻雄海馬掃過下視丘,捲起宛如海崩的激沫。是的,整面海洋崩潰了,我收不佳湍流,只好聆聽中空的體內層層疊疊、土崩瓦解的潰碎聲,彷彿地震來時千門萬戶瞬間傾妃;一扇紅門貼著六歲的妹妹渴愛的表情,門旁紙窗嵌著一雙目送母親離家的黯然的八歲眼瞳,廿歲的我推開家門,走向異鄉,十年、廿年後又急急在廢墟裡拼湊「家」的碎片。裡三圈外三環,閘門之內還有鐵柵,我該放出那個自己? 生日那天,送我出門時,妹妹拍拍我懷裡的木娃娃,眼裡似痛似憐,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老哥,我的老哥哥,四十歲的大寶寶,千萬不要受爸媽離異和你老妹婚姻不幸的影響,不要怕失戀,知道嗎?」
        我不置可否地傻笑。映著夕陽,妹妹眸裡的一抹閃光竟似乾枯河床上的一滴凝膠,那逐漸消沉靜止的眼神疊向十年前病床上的無神之眼。那位破碎而堅強的新媽媽不哭不喊,不埋怨不詛咒,靜靜完成一場彷彿與自身無關的割禮。那時的妹妹不像產婦,而是位接受切除手術的腫瘤病人;產後的她,也不似棄婦,而像個遺孀。 為什麼說是割禮?因為妹妹曾用撕裂自己的方式,阻止小生命的降臨。七年戀情,一夕變色,情變的時間不巧發生在妹妹被醫院告知「喜訊」的那天。 那段期間,我這個從小和地無話不談的哥哥不在國內,我不知道無依無助的錐心之痛迫使小女人選擇那樣?割捨那樁?而我總是夢見另一位被我耽誤青春,苦苦等我回頭的女子。後來我用心虛的口吻責備妹妹:「為什麼堅持嫁給那個意志不堅的男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堅定而銳利:「我不後悔離開他,不後悔當初嫁給他。哥,你不覺得他很像妳?太像太像了。」
        我知道她的不後悔。十年前,娃娃誕生那天,妹妹堅持用離婚的方式為自己慶生。 返鄉之夜,凌晨三點,妹妹堅持來看我。那一個無眠之夜,向來辯才無礙的她忽然變成沈默的芭比娃娃,我他因隔房父親的嘆息聲而岔神,吐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妹妹安靜她睇著狼狽的我,過度的靜謐溫柔,彷彿連空氣都消融、不存在了。微弱的壁爐在她周身罩上一層封模,琥珀包覆的昆蟲化石,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漸漸騷鬧如擂鼓,然後,空氣開裂,美麗的蝴蝶剝開厚厚的繭衣,褪下層層包覆的痛苦美麗,我再也抑制不住臉上的水刀,因為妹妹潔雪豐饒的裸身新刻了猙獰的傷痕;從頸部到小腹,跨越肚臍,兩旁挖出好幾個引流管凹洞的紅疤。 她用微不可聞的氣聲說:「惹不起,哥,我把自己弄成破布娃娃了。」
        仰藥和割腕,沒能結束自己的生命,也殺不死一體共生的女兒。
        與生俱來的親仇,只在未生而先老的嬰兒手掌上,留下筆直、深紅的猿線。 很難想像,這對母女藉由同一具軀體分享不共戴天的親情。很多年後的某個清晨,娃娃終於用液化的語調告訴我:「對不起,哥這些年來,害你一直扮演『母親』的角色……」
        或許,妹妹說對了,娃娃的某一部分是從我這裡脫胎而出,滋長,壯大,進而反哺,吞噬我,變成我的全部。
        十年來,娃娃和舅舅相處的時間,勝過母女時間;娃娃在我夢裡製造的騷亂,又遠超過現實生活裡的鬱挫與動亂。這幾天娃娃又進了醫院,而那個讓我險些失去自己的女人也不在身邊,我將彩繪娃娃供在床頭,希望借一個彩色的夢,完成那個羞於啟齒關於卑微自我的許諾。接連七天,我不確定自己處於失眠狀態,還是夢見自己一夜不眠,我,或者夢中的我瞠張著血瞳凝視木娃娃炎焰般的目光,像神諭也似咒語的溫憐眼神,燒烤我這其濕濡未乾的雪人靈魂,目光愈炙,我的心頭愈暖,融化的速度愈快。 「所以你的瘦是一種漸漸失去自己的融化?老哥哥,愛情對你這種老男人而言,算是安多芬呢?還是安非他命?」連續七夜,我不得安眠的前葉皮質層迴盪著生日那天的對話。 「安多芬?」
        「一種腦中主司鎮靜、溫暖、舒適的物質,它不是激情,不會帶來大悲大喜,卻是長久相依的感受。不過,對你這種搞文學的人,即使是鎮靜劑也會變成毒品吧。」 苦笑,我只知道,這些年來,即使身邊沒有女人,我那片破廬殘瓦的心靈寶蓋下始終藏著個睡不安枕的女人。有時是具長髮的背影,有時是尊雕像的側面。有時,她忽然變成連落地都不敢出聲的娃娃。 我記得很清楚,十年前那個子夜,體重不足的小生命離開母體時,畏首縮尾,渾身顫抖,母親不叫,她也不敢哭,緊閉的眼角滑出兩行膠淚(後來才知道那是羊水感染的黏眼現象)。醫生拍打她的心屁股,她蹙眉,唇線微揚,小心翼翼呵出第一口氣,還是不敢睜眼。好像剛被人從夢鄉擾醒,依依不捨甜美夢境的睡美人。 
        現在回想,也許娃娃是位急著轉世,冒冒失失投錯娘胎的嬰靈。 就像七天前收到生日禮物時,閃過腦門的疑惑:為什麼給我願望的是具女娃?為什麼明明是女娃的身體,卻有一對老嫗的眼睛。 
        「這個玩偶看起來滿詭異的。」昨晚,一個剛離婚的朋友用命理師的語氣恫嚇我:「你不怕她變成妖嬈豐美的女人纏上你?你這個經常在課堂上迷惑小女生的壞老師。」
        糾結迷憫的是我吧。舅代母職的那幾天,八、九歲的娃娃像個懷春少女(事實上,那時的她已經是位老婦人了),從早到晚窩在書房,翻我的作品,查我的筆記,讀遍我的藏書,反覆播放我的教學錄音帶,背景音樂則是不斷迴旋的卡農或巴哈的賦格曲,牆上掛著莫內的複製畫「印象.日出」。我常抱著宛如寵物的失寵的她,輕聲說,賦格是複音音樂的重要曲式,這種對位音樂的旋律線會互相結合、跟隨,一種自由的模仿,模進的藝術。這時,娃娃患了肌肉無力症的眼皮下方突破閃現漩渦星系狀的晶芒,追逐窗外破天而來的第一線曙光。只是啊,賦格的拉丁文字源還有逃遁之意。 娃娃急著「模進」我的方格花園,也就是逃離她的失速世界? 有時深夜歸來,她已熟睡,書桌、稿紙、扉頁上殘留著枯黃半白的掉髮,半透明蜷曲如梵谷筆觸的皮屑,彷彿小貓過的爪紋。我忽然明白,妹妹當初不想生她不是不愛骨肉,而是對不祥生命的不忍,或許是早預知了某種不幸的模仿。娃娃是俄羅斯媽媽的形體的賦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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