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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娃娃

发布: 2014-2-20 17:32 | 作者: 張啟疆



        可是,從外貌看,娃娃沒有一個地方像妹妹:愛美的妹妹從來就沒有黑柔的長髮,白皙的皮膚,明亮的大眼睛和典型的鵝蛋臉,唯有眉間積鬱不化的鎖印和共同的斷掌,延續著不能相容的命運,以及,三年前妹妹對愛情斷念一刀剪去三千煩惱絲,娃娃也開始掉髮。
        兩位女人變老的程度和速度也不同。媽媽愈看愈年輕,一種棄情絕欲的清淨,渴望綻放的女兒卻是急速枯萎。過了五歲的女兒,看起來就已經比年近卅五的媽媽老了。住院期間,有位腦性麻痺兒的媽媽只擔心有一天自己走了,留下重度肢障、語障的孩子,獨自面對鴻蒙業障的人生。她每日的禱詞只有一句話:比孩子多活一天,一天就好。
        我的親愛的妹子沒有這層顧慮,女兒肯定比她先走。十月懷胎也改變不了特立獨行的十年周期。媽媽的一天,可能就是女兒的一年。 我寧願將娃娃的生命樣態視為未知星體,環繞著神秘的銀暈與核球。從她周歲時一拱一拱的蠕行,手腳並用的爬行,抬頭挺胸的直立到彎腰駝背的蹭行,好像皆在瞬間完成。我們錯以為那是身與心的早熟,卻懵懂於時間鐵則、生理時鐘也有逆行的時候,或者應該說,飛離。 那是一種星爆?彗星式燦爛的殞滅? 
        和巨人症男孩的情況相反,娃娃的身體萎縮,像反世界反物質那樣反向成長:生命本身卻呈現異常擴張,宛如凌駕時間與空間的大爆炸所創造的暴脹宇宙。 書房裡的娃娃像個早萎的哲人,最喜歡《莊子》裡靈龜朝菌的故事。奇怪的是,她從不問人死後的虛無,只關心一個生命誕生前的「虛空」(老天,我一直疏忽了這個意象的暗示意味)。某個星鑽滿天,我懷疑可以肉眼目擊銀河圓盤的夏夜,我又藉故避開老爸爸的責備,潛回書房,茫然望向遠天,一面對背後悄悄接近的女孩說: 「宇宙太年輕了,我們看到的星光仍在風塵僕僕地趕路,穿過星塵射線和黑暗物質,我們看到的新家已經是座老宅。知道嗎?當我們凝望夜空,遙想未來,其實是在回顧一個星球形成前的大古紀元。」
        「娃娃知道。舅舅還年輕,娃娃已經老了。」
        我愣了愣,來不及反應。然後她說了一句讓我崩陷內縮如黑洞的話:「娃娃當你的新娘,好嗎?」
        我們家的娃娃有多老?每一位第一次見她的朋友總忍不住輕呼:「天啊!這就是你們家的早老兒?好像……像……」
        像夾在書頁裡的乾燥花? 他們看到的娃娃已經是三年前的模樣了。由黑轉黃轉紅轉焦的乾燥的頭髮,落雪般的眉睫毛,餓鼠似的小鼻子、尖下巴,和一觸即破的表皮,暴凸的青筋血管。十歲的娃娃不到一百公分高,只有十公斤重。事實上,七歲以後的她就不再長高、增胖,也不肯照相、外出、會見陌生人,身體像燃燒的蠟燭那樣寸寸短縮。膝蓋彎曲,肌肉萎頓,器官功能急速退化,直到無法自由活動手腳,直到,半小時前,妹妹打來的告解電話:「她攣縮了,縮到你無法想像的小巧,好像一具被弄壞揚棄的美麗洋娃娃,比她送妳的娃娃大不了多少。」我想起七天前她用盡奶力抱起俄羅斯娃娃的模樣,也許我看錯了,那是娃娃抱著她。 可是,娃娃退縮的體內似乎有股急進的能量,生理感官的急速衰變,高血壓、動脈硬化、腦中風等「老人病」並沒有扼殺老孩子對生命孩童式的好奇。畏光的她,偏偏喜歡日出,總是努力用顫抖的小手撥開眼皮,像拉起窗簾那樣迎接晨曦(我常擔心,黎明一出,她就粉碎風化了)。不管夜裡如何病變,她堅持不流淚,不為自己哭泣(只在我的夢裡哭得聲嘶力竭),七歲以後,她的嘴角、唇線再也飛不起來,可是「笑意」依舊。 我曾提醒妹妹:「娃娃過分早熟了。我的意思是,她的思想早熟的程度,尤甚於身體的早老。」妹妹淡淡地反問:「像我,還是像你?」
        如果娃娃有幸成為真正的女人,應該是位辣紅的火鶴女子。可惜,她永遠不明白「成熟」的滋味,剛結束嬰兒期的她,跳過中間的嗔癡哀怨,直接步入中老年。 退縮的身體叫做「生長遲緩」,急進的生命名為「提前老化」。
        醫生說,早老症是這兩種矛盾症狀的合併呈現,發現的原因不詳,只因先天性基因缺損,細胞缺乏自我修復的能力,老化的速度為一般人的數倍,生理時鐘急促而短暫。 從同心圓的外環急急奔向虛點的圓心,每繞行一圈就失去一大截自己,愈來愈快、愈窄的旋繞。 
        直到此刻,捧著無生命的木質娃娃,我寧願相信,那不斷枯萎內縮的娃娃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娃娃藏在最裡面,一層一層的形銷骨毀,乃是剛蛻的皮、將破之繭,或者說,我的娃娃是不受形體拘束的不同層次的同心圓。 娃娃也喜歡談談「小人」的話題:科學家假設,在我們最深、最隱密的內在,有一個聰明的心精靈,指揮一切的心智活動。這位小人主宰感官,控制行為,掌控我們的身體而又超過了人身的限制,有時,他代表智慧,有時扮演渴望,有時可能是魔鬼。 七年前,第一次發病的娃娃為巨人症男孩的不斷「變大」而恐懼失眠,我試著用她不可能聽懂的語彙解釋:「那是因為他體內的小人想要長大,那位小人就住在腦下垂體,他的名字叫做「腫瘤。」
        「舅舅的裡面也有小人囉。」在書房裡,她習慣性伸出枯枝般的小爪,擦刮我泛著冷光的顴骨眼窩:「娃娃可不可以當舅舅的小人?可是娃娃幫不了想要有小娃娃的舅舅,娃娃做舅舅的小人的小小人好了。」
        「娃娃也有自己的小娃娃呀!」十年來,我送她各式各樣的洋娃娃,有麗卡家族、捲心菜娃娃、坐著輪椅的芭比娃娃,還有全套櫻桃小丸子、泰迪熊。電子雞流行時,我託朋友從國外帶回以十天為一生命周期的電子娃娃。可是,娃娃搖頭了,像個頑固老女人那樣搖頭。再也不敢接腔。 那夜起,我再不敢擁抱這位老靈魂的女人,或者,女人靈魂的老娃娃。 生日那天,妹妹流著淚聽完我的失戀故事,忽然露出笑容:「恭喜你,老哥高,你的心裡有人了,一位小小、被你溫柔疼愛的女人。不論那女人是誰,不論她何時出現。」
        昨晚的朋友倒是拋來一段耐人尋味的挖苦:「這就奇了。我剛離婚,居然還不肯放棄婚姻。我實在好奇,中年的你還想創造什麼?」 「快要中年的你,還在磨蹭什麼?」朋友的聲音穿過我渾噩的腦袋(當時我又聽見小女人的嬰啼),接上那一年返鄉之夜父親的吼罵:「要你出國留學,學不成就說什麼受不了孤獨急著回來,回來又不肯好好立業成家。你現在是三十不宜,再過十年,就要四十而大惑了。老爸爸可不可以請教寶貝兒子,我的孫子在那裡?」
        朋友離去後,我又被紛亂時空的合聲驚擾得不成眠,只好抱起冷眼揪視我的俄羅斯娃娃,許下第一個願望。 
        清晨六點的急電,話筒另一端傳來的第一聲問候:「你許願了嗎?」
        我知道有事發生。事情的背後,還有更重要的,未曾許諾的諾言,等待我去完成。 「哥,對不起,這麼些年害你一直扮演『母親』的角色。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不知道母親是什麼了。媽離家那年,我六歲,你八歲。三十多年後,妳的身邊還是沒有妻子或母親那樣的女人,可是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孩子。我知道你想要真正的女人和真正的孩子。你許願了嗎?」
        許什麼願呢?回顧不堪聞問的過往,我幾乎想要放棄未來。七天前的生日,聊了一整天,笑了一下午,妹妹還不忘消遣憔悴的哥哥:「人是瘦了一圈,不過黑眼圈好像肥了一環。老哥哥,你還是不肯說明故事、情節 ,來龍去脈?那女人是誰?還是堅持那套象徵、隱喻 、轉化 的文學手法?」 那時,我剛說完第一個夢:七年前揮別的女人像一座銅雕凝固在我緊閉的眼瞼裡。她側著臉,長髮及腰,炸落咖啡杯的第一滴淚,從此變成一響凍結的回音。 「妳的七載戀情、一年婚姻都在一夕之間瓦解,妳老哥的愛情又有什麼可歌可泣的情節可言?」 只有一種情境:珍珠灰的背景底色,一枚雕工樸拙的金戒指,很細很瘦的一圈,懸在可見而不可觸的半空,暈茫而虛幻。我想要瞪大眼睛,才發現眼皮是閉合的。(妹妹詭譎地笑了,眼瞳閃過流星一瞬似的極光。我忍不住在她眼裡找我自己……)伸出手,想套進那圈緊箍咒,那金環竟然有熱有光,原來是插在泥塑的生日蛋糕上孤零零的瘦蠟燭的光暈。海潮漸響。光暈擴張又收攏,凝聚成某個寒潭眼瞳的熱燙珍珠。我知道,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 (妹妹深不見底的黑珍珠開始潮變。)
        「我忍不住在她眼裡找我自己,只見她眼裡的我的眼睛睜得不能再睜,一對擴張的瞳孔與眼眶疊合,嵌在女人深不見底的黑眼珠裡。」
        半小時前,妹妹在電話裡嚷著:「你不要來醫院,趕快去娃娃房間。真正的俄羅斯娃娃在她房裡,娃娃的肚裡有東西。」
        我搖晃著懷裡這尊特大號的娃娃,真正的許願娃娃,感覺一股破殼而出的衝力,裡面傳來窸窣的紙片摩擦聲。原來,我的糾纏,那些女人中的女人,中空裡的虛空,全部來自這座母體。最外層,懷孕待產的俄羅斯媽媽。   
        那天,望著病重虛弱,卻硬賴在兩位中年人之間如貓蜷伏的老娃娃,我很想說:親愛的妹子,讓人心疼的小女人,妳斬斷的七年戀情,就好像這七年來我失去的感情臍帶:而我最需要情愛的這段中年變成了生命裡的中空:懸在某個女人冰天雪地的心靈裡。可是啊,可是,我的空 白又被娃娃的愛怨嗔癡填滿,未曾許諾、無從實現的辣紅青春。   
        「你知道嗎?娃娃送你許願娃娃前,就已經許過願了。」
        潮聲和窸窣聲又漸漸匯聚成啁啾、顫鳴、啼囀和鯨唱的混聲。 「我早該知道,七年前的長髮女子為什麼送我一對賦別的仙人掌。」我對七天前的妹妹說:「一直放在窗台,一直放到永遠了。一直以為,那對球狀的綠太陽是用來橫渡感情的沙漠。原來不是。我的初戀情人,最愛我的女人,從七年前開始,就想幫我貯存眼淚。」
        「你受傷了?哥,你受傷了對不對?」妹妹的聲音像正在搶救急症病患。 我凝睇著愈來愈溫柔的黃昏光線:「妳有過被陽光刺破淚腺的經驗嗎?」
        那時,我已走出妹妹的家門口,繼續對背後的影子女人說:「失戀那晚,我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在極地飛行。一位陌生女子抓緊我的背影,用眼眸的一點微光,陪我橫渡寂靜無聲的雪地。」直覺告訴我,那位豐美、溫熱的女人是另度時光的娃娃,也是過去的我的世界的總和。「沒有背景音樂,夢的背景是無垠的白。可是,寂靜的雪卻在我的體腔激起白色的噪音:除了鯨唱禽鳴,所有的聲音以對位的方式合成撕裂我的多重奏,夾雜著似嗚咽似嘆息的女人的啜泣聲,那是我的哭聲嗎?我凍結了,凍成冰天裡的雪人。」   
        「娃……娃娃,沒有哭,直到……最後,一秒鐘,她,還,是,不,哭。」十年來的第一次,我終於聽見堅冷的母親抑揚頓挫的哭聲,為她的另一個自己而哭。   十年來的第一次,我終於看見長久以來禁錮我的水牢。水聲滴瀝。有時在內,有時在外,有時像取悅我的演員,有時變成駕馭我的導演。我分不清了。那是一種密語?心靈告訴身體,脆弱通知堅強,痛苦擁抱感情,迷惘詢問未知,沮喪等待高潮。自我的一部分試圖喚醒另一個自我。   
        清晨六點,電話鈴響前的一分鐘,我的唇抵上許願娃娃的額:我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想了解娃娃僅存的一年、一天或一秒的渴望。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她的心願實現。如果她許過的願不靈不驗,我的一併給她。兩種希望合成一個諾言。兩樣生命共度一世人生。   
        初春的陽光不再是光暈,而是層層推湧的光浪,光浪的後面是燃燒的光瀑。 我使盡氣力,旋開雪人的腰腹,夾起藏在裡面的火鶴,凝讀紅紙條上一寸寸融化的自己:「舅舅,謝謝您成全娃娃的心願。你如果不打開她,娃娃的遺願就永遠不能實現……」
        半小時前,電話裡,虛脫的我只能迸出一聲顫問:「她有遺言嗎?」
        「沒有。最後一次睜開眼,只說了一句:我要回家,舅舅在等我。」
        朝陽刺傷我的眼。我癱軟在地,眨視著四周流竄的液體聲音。懸浮光條中,娃娃綻露罌粟般的笑容:「對不起,娃娃今生不能當您的新娘了。如果有來世,能不能投胎做您的女兒?娃娃這輩子唯一的心願,您會讓它兌現嗎?加油,舅,您一定會找到舅媽,娃娃來生的希望,全部寄託在您的今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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