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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

发布: 2014-1-23 15:44 | 作者: 王芫



        整个夏天,林多多外出时都戴着一副茶色的墨镜。天上阳光猛烈,地上热气蒸腾,如果不戴上墨镜压一下,林多多会感觉头昏眼花。墨镜也有副作用,它会使眼睛感觉憋气—就好像眼睛也能呼吸似的。好在秋天来到了,学校开学了,林多多的墨镜可以收起来了。
        林多多再次求助于墨镜是在学校邮局里。1996年的邮局,还是异地存取款的主要手段。开学第二个星期,邮局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的人味让林多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夏天。她左手捏着一张汇款单,右手下意识地伸进书包里。墨镜还在。办业务的人很多,在大厅里盘起了长蛇阵。林多多把墨镜戴上,低着头,翻过来倒过去地打量手里的汇款单。
        一千元啊,相当于林多多十个月的生活费。隔着茶色墨镜看过去,汇款单颜色暗沉,仿佛很有些年头。夏天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现在是收获的季节。有钱的感觉原来也可以这么平静。林多多上的是一所语言学院,校园里常年有一类海报,用遮遮掩掩的措辞,表达招募枪手替人考试的意思,什么“托福”、“GRE”“职称考试”、“四六级”,总有人愿意花钱请人去替考。林多多每到缺钱的时候就会蠢蠢欲动,但终归还是有所忌惮。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宿舍里。孤独让人失去底线……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林多多从回忆中惊醒。转头一看,是班长杜鹃。
        “系传达室有你一张汇款单。”杜鹃说。
        “噢,”林多多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汇款单攥紧了,“我妈给我寄的生活费。”
        “汇款人在北京。你家不是在广西吗?”
        “我妈有个朋友在北京,欠我妈一笔钱。”林多多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一层薄汗。排队的人可真多啊。
        “既然都在北京,还寄个什么劲儿呀,不如直接送过来呢。”杜鹃探究的目光炯炯有神。
        “担心有假钞呗。”真话脱口而出。杜鹃点点头,看样子是被说服了。林多多反问:“你的事儿都办好了?……你不用等我。”
        “我一分钟前才办好,”杜鹃露出真心遗憾的表情,“你要是早点儿看见我就好了,就省得排队了。”
        “没事儿,我又不赶时间。”林多多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墨镜,咧开嘴应付式地笑了一下。
        “我也不赶时间。”杜鹃灿烂地笑着。队伍缓慢但有节奏地向前推进,杜鹃耐心地合着队伍的节奏碎步前行。自开学以来,杜鹃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林多多长谈,但总是说不上三言两语就被林多多甩掉了。今天运气真好。
        杜鹃正在策划一件事儿。这件事对大家都有好处,对林多多也不应该例外。
        一上四年级,很多人都在联系出国。要出国,除了考各种试之外,还要准备成绩单。有些人一上了大学就信奉“60分万岁”, 到了该联系出国的时候才意识到成绩单的重要性,于是就只能想办法造个假的。这几年,改成绩单在大学里是个公开的秘密,很多人都在做,但谁也说不清究竟身边谁在做。各自为政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同学之间的互相猜疑,更何况还浪费资源。杜鹃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她希望大家联合起来,使改单有组织地进行,实现资源优化,避免恶性竞争。
        有一些同学迫切地想改成绩单,有一些同学改不改都行,既然杜鹃表示能找出统一的改单办法,这两部分同学都乐得听她的。只有极个别的人,因为本身成绩很好,没有改成绩单的需要,才会对杜鹃的提议反应冷淡。林多多就属于这种情况。
        “多多,你成绩不错,你可能觉得不需要改单。可是其他人都改,对你就不公平了。咱们事先说好,每个人的GPA最多往上涨0.3。原先相对成绩好的,改了成绩单后相对成绩还是好,排名不变。你觉得怎么样?”开学第二天,在学三食堂,杜鹃对林多多说。
        “你们想涨多少就涨多少,我不在意。”林多多从碗里挑出一块肉,扔在桌子上。
        “你改吃素啦?”杜鹃问。
        “我家里在办丧事。我们民族的习惯,办丧事期间三天不能吃肉。”
        林多多是广西人,杜鹃想起来了。杜鹃很想问“你家谁去世了”,但又不知按照对方的民族习惯,如何措辞才算得体。广西有个壮族吧?林多多是壮族人吗?她放眼望去,十几米长的桌子上,隔不远就是一小堆鸡骨头,一小堆菠菜根,一小堆一小堆,……,好像荒原上的坟头。杜鹃有些后悔,不应该让话题转向吃素还是吃肉。
        这次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下一次谈话也没能善始善终。总有杜鹃无法预料的岔路口。杜鹃感觉林多多变了,她无法进入林多多的内心了。这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排在前面的人往前挪了一步,林多多不知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察觉,杜鹃推了她一把,林多多猛醒,跟上了队伍。
        杜鹃紧跟在林多多身后,用手轻轻拍了拍书包,压低声音对林多多说:“我今天拿到了那套章。”
        假章是改单的必需工具。作为组织者和倡议者,杜鹃曾经向大家保证:她能拿到一套完美无缺以假乱真的章。看来她做到了。
        这个消息稍稍勾起了林多多一点儿好奇心:“你找谁刻的?”
        “现刻的哪儿行啊?这是连续三届校友用过的。文物级。历史上从来没出过差错。战无不胜。”杜鹃期待地望着林多多:“怎么样?你加入吧?”
        林多多摇摇头,脸上现出一种懒懒的神秘的笑。
        这个笑容刺痛了杜鹃:“你怎么了?我怎么感觉过了一个暑假你就变傻了?”
        林多多的眼睛躲在茶色墨镜后面,望向了不太远的过去。
        那是整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林多多跟在介绍人老万后面,推开玻璃旋转门,走进了位于东三环的雅安公寓大堂。外面燥热无比,而大堂里面却凉爽安静。她在大堂一侧的沙发上坐下,老万走向服务台去打电话。电梯门“叮当”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呢质连衣裙、高跟鞋的女子从大堂深处走出来,经过林多多身边走向门口。门一转,女子消失了,融化进外面的酷暑中。一个保洁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老万身边,将老万留在光滑地砖上的脚印不动声色地抹去。保洁员逆着老万的脚印一路追踪到门口,在那里拾起另一个分支,一路追踪到林多多脚下。林多多下意识地挪了一下自己放在地上的双肩背,将“语言学院”四个字转向保洁员,然后挺直了身体,目光注视着深幽空洞的大堂。老万向林多多走来,脸上挂着见怪不怪的笑容:“真不巧,客户今天不在。她说不用面试了,就是你了。”
        那是林多多第一次去东三环,第一次进涉外高档公寓。东三环离中关村很远,要倒三次公车。距离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那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当杜鹃奔走游说的时候,林多多眼前就会不由自主地晃过那个保洁员的身影。她悄无声息地移动,机械地擦去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灰尘。然后呢?总还会有别的人进来,再一次把地板弄脏。她感觉杜鹃做的事就像那个保洁员一样徒劳,而只有她林多多才能坐在生活的大堂里,看清这种徒劳。因为她比杜鹃见识过多一重世界。你们这些雕虫小技究竟有什么用呢?难道通过裁剪粘贴就能通向理想的生活吗?到底什么是理想的生活呢?仅仅是问出这个问题,林多多就感觉自己比杜鹃更复杂。于是,她的嘴角眉梢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无奈、怀疑、慵懒的笑。
        林多多的笑让杜鹃抓狂。林多多变了,而自己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多多,听说你大半个暑假都没回家?”杜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旁敲侧击。
        “嗯。”
        “一个人住在宿舍里?”
        林多多嘴角抽搐了一下,轮到她被刺痛了。
        感到自己找对了方向,杜鹃开始单刀直入:“听说李浩的老婆生了。”
        “关我什么事儿?”林多多脸红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李浩是系里十分活跃的一个青年教师。上个学期,有人在电影院看见过林多多和李浩一起看电影,坐情侣卡座。那段时间,李浩的老婆回老家生孩子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暑假中?暑假后?
        “你怎么了?我不过就是想:咱们应该以班级的名义过去祝贺一下。李浩对咱班挺好的,上学期咱们排话剧,李浩给了咱们很多帮助。”
        “你是班长,操心是你的份内。”林多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往回找,“关我什么事儿?”
        “那,等我都联系好了,你到时候加入吗?”
        这个倒是可以有。为什么不呢?虽然李浩让她伤心,虽然李浩让她这个夏天过得如同地狱。可她现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她应该能够把这一切全都放下了。于是,林多多一反懒散的表情,认真、投入地答道:“行。”
        如此肯定的回答倒颇有些令杜鹃意外。
        恰在这时,林多多挪到了窗口。她从书包里摸出一张身份证,连同汇款单一起,推给了窗口后面端坐着的营业员。营业员拿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两样东西一齐扔了出来:“拿本人身份证。”
        林多多定睛一看,顿时呆若木鸡。还好杜鹃反应敏捷,一把将这两样东西抓在自己手里,拖着林多多的胳膊,推开挡在路上的人们,一路跌跌撞撞走出了邮局。
        
        “这怎么回事啊?”邮局外面的广场上,杜鹃举着那张可疑的身份证,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身份证上是林多多的照片,名字却是“胥亚文”,按身份证上的生日推算,“胥亚文”应该比林多多大八岁。
        林多多难为情地说:“我办了张假证。”
        “为了好玩?”杜鹃激动起来。难道我看不出来这是假证?
        林多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替人考了次雅思。”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杜鹃放松下来,“我还以为你跟谁私奔了一回呢。”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乐开了花: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啊!
        林多多觉得意外:“你觉得这没什么?”
        “替考当然没什么啦,”杜鹃说,“不过,使用假身份证,这可是犯法。你呀,也太不小心了。应该早点把这个假证销毁。”
        谁不说呢。只是老万嘱咐过她:假证不能丢,一定要交回。前几天他呼过林多多一次,说要过来取走假证。老万一向行踪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所以林多多一直把这张证带在身上。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鬼使神差会掏出这张证,偏偏又赶上杜鹃在场。
        “回宿舍吧,咱们边走边说吧。”杜鹃胸有成竹,走在前面。
        林多多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邮局。
        
        回到了宿舍,杜鹃让一个叫刘茵茵的同学去隔壁宿舍把另外几个女生找来。等全班女生都到齐,杜鹃拉开双肩背包,从里面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塑料袋,在桌上铺上一张报纸,把塑料袋打开,把里面的几颗章拿出来,摊放在报纸上。大家都凑过来欣赏,心里暗暗地“哇”一下子:原来就是这物件啊。杜鹃指着这些章,一一解释:这是校长的签名章,这是教务处的签封章,这是系办公室的“同意”章。刘茵茵想拿起来看,手伸到半路,又停下了,问:“要不要戴手套?”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只有杜鹃没笑,严肃地说:“拿吧,没事儿。”
        离着近的几个人伸出手,一人抓了一个仔细欣赏。这些章被使用得很频繁,磨损程度也显得颇为真实合理。除此之外,谁也看不出更深的奥妙。杜鹃介绍说:现在到处都是刻假章的,但是重新刻章有风险,而这套章是经过了考验的。传说去年曾有一份伪造的成绩单被美国某大学退回到学校,寻求确认。学位办拿着那份成绩单与档案中的成绩单一对,果然对不上,可是再看那个章,竟然是真的。既然章是真的,那就一定是在盖章环节上让学生钻了空子,可这属于自己的工作疏忽,不能随便承认,于是只得给美国大学回信,确认那份成绩单为真。不过,从那以后,学位办添了新规定,学生不能自己拿复印件去盖章,只能到学位办去填定单,由学位办统一复印、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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