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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骗

发布: 2014-1-23 15:44 | 作者: 王芫



        刘茵茵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新规定是学校为了多赚点儿钱呢。”
        杜鹃说:“所以呀,咱们自力更生,不仅能改善成绩,还能省一笔钱,多申请几个学校。”
        一不做二不休,女生们吃完晚饭就动手干起来。改成绩单,无非就是把分数低的科目改成分数高的科目,关键是要使成绩单上的笔迹一致,一份成绩单上不能有两种字体。她们采取的办法是把成绩单原件复印若干份,以一份为蓝本,把这份成绩单上的低分数用小刀挖下去,再把复印件上的若干高分数用小刀刻下来,然后再把高分数贴在窟窿上。这样,一份补丁叠补丁的假成绩单原件就出笼了,最后拿到外面复印若干份,盖上假章,就成了真的。
        这份工作有点儿枯燥,所以大家一边做一边讲八卦寻开心,只有林多多心不在焉,蔫头耷脑。她的GPA已经有3.5了,再高似乎也没有必要。但是身份证事件打击了她,她的骄傲已经无影无踪了。参与改成绩单无非只是表明她要与大家打成一片的态度。林多多好几次用讨好的眼神看杜鹃,可是杜鹃并不跟她目光交流。杜鹃的心思已经飘到了男生宿舍那边。他们班成绩最好的是一个男生,名列第二的才是林多多。那个男生是否能入伙,杜鹃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说,改成绩单的活计有点儿像绣花,也不知男生能否干得来?
        至于林多多,她对杜鹃已经不再构成威胁了,杜鹃已经把她置之度外了。
        林多多感到了杜鹃态度的变化,心里颇为失落。
        晚上九点多,林多多的呼机忽然响了。呼机是老万给她的,说是客户借给她用的。“她担心考试中心会通过电话联系她,怕自己英语不好会露出破绽。”老万解释道。但是林多多从来没接到过官方的呼叫,倒是老万通过呼机约过她几次,每次都是让她给“胥亚文”润色英文信件,或者是帮“胥亚文”填英文表格。老万说这属于售后服务。
        开学以来,这呼机只响过一次,就是老万通知林多多要来拿身份证那次,碰巧那次林多多走在路上,没有被旁人听到。1996年,呼机在大学生中间还算新鲜玩意儿。原来林多多已经有呼机了。林多多把呼机抓在手里,像握着一颗随时要爆炸的地雷,在大家好奇的注视下仓皇逃出了宿舍。
        
        林多多飞跑着下了楼。宿舍传达室窗台上的电话前已经排了七、八个人。她走出宿舍楼,来到楼后的小卖部。小卖部里本有个收费电话,但不巧那天电话坏了。林多多只好走出校园。
        林多多所在的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是到北京来学中文的外国留学生。学校门口这条街上云集着天南海北各种风味的饭馆、酒吧,店招有英文、法文、日文、韩文。一入夜,多种外文争相辉映,反让本地人有了异乡之感。当然,也有一些时髦的本地人专到这里来消费,为的就是这异国情调。
        整个夏天,林多多和老万都是在一个叫“夏威夷”的酒吧见面。老万一呼她,林多多就带一本书到“夏威夷”来,先借人家柜台上的电话打给老万,然后坐下来看书,过半个小时左右,老万就到了。
        很奇怪,“夏威夷”竟然消失了。
        路边上有几个伤痕累累的磁卡电话,静静地立在红色的蘑菇罩下。林多多挑了一个看上去较为完好的。借着路灯光,她又确认了一遍呼机上的号码。不是老万常用的号。
        林多多拨了号码。电话被人接起来, 一个陌生而又略显生硬的男子在电话里说:“喂。”
        林多多问:“刚才谁呼我来着?”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是水。”
        林多多听出这是个外国人,于是不假思索地改用英语:“请问刚才谁呼15984?”对方立刻兴奋起来:“啊,虚小姐吗?”
        林多多的脑子先是“叮”地响了一下:坏了,考试中心来调查了。但转念一想:哪儿有周六晚上调查的?未免太勤奋了吧?话虽如此,她还是有几分慌张,“是,我姓胥。”慌张之下忘了自己该叫什么。
        对方热情地说:“虚!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没问题。你是?”
        “罗伯特,我已经到了北京。”
        “你好,罗伯特。哪个罗伯特?”
        “罗伯特·迪亚兹,从路易丝安那来。胥—鸭—问,对吗?”
        “对。这实在是个惊喜。”林多多还在拈量这个从天而降的电话到底属于什么性质。
        “我给你发过电邮,你没有收到吗?”
        “我有好几个电邮地址,你发到哪里了?”
        对方说了一个交友网站的名字。
        林多多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寻找男人。
        老万经常为了一封信就把林多多叫到“夏威夷”来。收信人五花八门。有时候是加拿大移民局,有时候是英国某大学,还有一次,竟然是南非一家动物园。某次,林多多随口说:“她可以试试征婚网站。”老万摆摆手:“小姑奶奶,人家客户都没提,你就别节外生枝了。”话虽如此,下次来见林多多时,老万拿出一张表,除了姓名、年龄、地址、电话这些常规项目之外,第一个有意义的选项便是:“男人寻找女人/女人寻找男人/男人寻找男人/女人寻找女人”。征婚网站虽然是林多多先提出来的,但其实她也是道听途说。长这么大,她只在学校机房排着队参观过一次电脑,连摸一下都没轮上,哪儿有机会上征婚网站?
        难道,这就是胥亚文选到的男人?
        “我们能见一面吗?”罗伯特问。他的声音倒也不让人反感。
        “我,”林多多犹豫了一下,“让我想想吧。”然后不由分说,挂上了电话。
        但是,想什么?怎么想?林多多自己也没有线索。她只是直觉这事儿不妥。可是到底哪方面不妥呢?去雅安公寓找那个自己从没见过面的“胥亚文”,通知她“路易斯安那的罗伯特”来跟你相亲了,难道就妥了吗?或者,换个问法,假如自己真是“胥亚文”,作为胥亚文去见罗伯特,是不是就很妥当呢?
        林多多心神不定地往回走,鬼使神差地,这次倒是毫不费力地看见了“夏威夷”。原来“夏威夷”还在原地,只是重新进行了外装修,把通向大街的门堵死了,又在小胡同里新开了一个门。胡同入口处,一人多高的空中, 有一溜小红灯笼被系在绳子上,一个灯笼上写一个英文字母,联起来就是“Hawaii”。
        “再想想吧。”林多多对自己说。
        她神思恍惚地走进了校门,门卫突然从门楼里跑出来挡在路上,非问她要学生证不可。偏偏林多多出去得匆忙,又没带学生证。林多多说我刚才就是从这门里出去的,门卫说我只负责盯着进去的人。“那你说我怎么办?”林多多问。
        “叫你们班辅导员来,”门卫说,“班长也行。”
        “我今天还就不想进了,”林多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
        
        林多多一夜未归,让杜鹃颇感意外。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林多多,没想到她还有更深层的秘密。第二天是星期日,宿舍里其他人陆续拿着改好的成绩单去复印,但杜鹃一点心情也没有。星期天晚上林多多还是没有回来。星期一有政治思想课,林多多也没有出现。老师点名的时候,杜鹃替她答了一声“到”。星期一晚上,看着林多多的空床,杜鹃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了。她下定决心,如果星期二中午再没林多多的消息,就一定要向系里汇报了。
        星期二上午十点,是选修课“世界文学”。这门课是约定俗成的送学分课。大四了,有些学生平均成绩不高,就选一门不疼不痒的课,只要按时带着耳朵出席,就能混个80来分。通常这门课由那些缺乏色彩,但却善解人意的老好人主讲。今年讲这门课的则是李浩。李浩最近风头很健,出了新书,上了几次电视,加上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女儿,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李浩充满自信地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仿佛世界尽在掌握:
        “同学们,我知道在大四的时候开这门课,是很不讨巧的。你们中间有人要考研,有人要出国,你们需要应付托福、GRE,研究生专业课,等等。我相信有人想深入研究世界文学,尤其是英语之外的文学,但是这样的人不会很多。有人说:老师,你就随便讲一讲文学史上的八卦好啦,考试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大家都轻松。但是我不想这样做。因为我自信我要教的东西是有营养有价值的。所以,我要比大一还严格地对待每一堂课,每一份作业。今天先把招呼打在这儿,以后不要怪我不客气。”
        刚讲到这儿,林多多出现在门口。
        李浩一扭头,看见了林多多。偌大个教室,看起来却像是他们两个狭路相逢。李浩略显狼狈,赶紧低头去看点名册。
        “这位同学你迟到了,”李浩说,“你叫什么?”
        “随便。”林多多冷冷地说,好像是挑衅。
        教室里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李浩显得很尴尬。他不敢看林多多,强作镇定地对着台下一百多人说:“这个班的班长,下课后找我一下。”
        坐在最后一排的杜鹃立刻举起手:“没问题。”
        林多多放眼一望,看到杜鹃身边还有空座,于是大摇大摆地抬级而上,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杜鹃站了起来,让林多多过去。林多多侧身从她面前通过的时候,杜鹃不由自主地尽量后仰,似乎是在躲避林多多。
        林多多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奇怪的、并且令人不快的气味。
        “你没回宿舍,直接过来的?”林多多坐下后,杜鹃悄声问。
        林多多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她身上还穿着大前天不告而别时穿的那身衣服,整个人给人一种肮脏、邋遢的感觉。两手空空,没带任何学习用品。
        杜鹃拿出一支笔,又从自己的本上撕下几张纸,递给了林多多:“先听课吧。”
        
        林多多下了课,在食堂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就回了宿舍,躺在自己的床上。每张床上都挂着一顶蚊帐。蚊帐的最初目的是在夏天防蚊子,后来就变成了常年采用的保护隐私的设备。林多多一躺进蚊帐里,立刻就睡着了。她跟罗伯特厮混了两天三夜,累坏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一直睡到日头西斜。整个下午,宿舍里人来人往,一点也没吵到林多多的睡眠。杜鹃本来一直拖着,没有去复印已经改好的成绩单。现在见林多多躺在宿舍里睡觉,心里先无端地踏实下来,于是下午找个时间就去复印了。晚饭后,女生们聚在宿舍里,开始盖章。她们先在假成绩单上盖上系办公室章,然后再把成绩单折叠好,装进信封里,封好,再在封口处盖上签封章和校长签名章。做这些工作完全不需要动脑子,于是大家一边干,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笑话。有人提到了林多多,杜鹃“嘘”了一声,向林多多的蚊帐指了指。刚才说话的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林多多一直就在宿舍里。
        那个轻若游丝的“嘘”却被林多多听到了。她睁眼一看,罗伯特赤身裸体站在她面前,离她只有一尺之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快走!”林多多坐了起来,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挡住自己。罗伯特的脸上露出宽容的笑,他抓住衣服的一角,想把它从林多多身上扯下来。两个人开始暗中角力。罗伯特叫了她一声“胥”。林多多恼了:“我不是胥,我是林。”
        罗伯特笑容飘渺:“胥——”
        他的“胥”始终发得不太好。不管林多多纠正他多少遍,他也学不像。他不能像中国人那样撮起嘴唇,送出一股短短的气。他的嘴唇撮起之后就再也张不开了,那一股气很长很长……
        “我是林……”林多多说。
        罗伯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嘘……”
        当着宿舍同学的面,林多多感觉自己被一股魔力往下拽,向下沉入无底的深渊……眼瞅着就要丢人现眼了,她的呼机不耐烦地响了起来。
        罗伯特不见了。隔着蚊帐,她看到杜鹃正在往信封上盖章。大概第一下没盖清楚,她把章放回到印油盒里使劲蘸了一下,然后双手一齐用力,“嗵”地一声闷响,狠狠地把那枚章敲在信封上。
        林多多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还是那身三天没换的衣服,隐隐地散发出一股臭味。她拿出呼机看了一眼。是老万的号码。她掀开蚊帐,在众目睽睽之下理理衣服,梳梳头发,然后一脸寡廉鲜耻地走出了宿舍。
        门一关,宿舍里立刻炸了锅一样。人人都觉得林多多太诡异了,虽然谁也说不清到底她到底遇上了什么性质的麻烦.
        
        林多多下了楼。传达室电话前依然排着千年长队。她打算去“夏威夷”给老万打电话,没想到刚一出楼门就迎面看到老万正和一个女生说话。林多多站在不远处等着,等那女生走了,才凑上前去。
        “生意不错啊,”林多多说。
        老万是个北京土著,四十多岁,虽无正当职业,但很有学习能力。
        “还行,”老万笑着说,“把身份证还给我吧。”
        林多多把身份证连同呼机一起递给他。
        老万只接过了身份证:“呼机你留着吧,客户已经出国了,不要了。”
        “我也没用。”
        “留着咱俩联系呀。过两天我还有活儿呢,职称考试。”
        林多多想了想,把呼机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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