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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肩

发布: 2013-12-12 16:47 | 作者: 杨怡芬



        肖雅芬站在模特儿身边,那个脸上没有五官的女塑料人儿,她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和模特儿,手痒痒得想提笔就给画上眼睛眉毛。她们俩分享着一块披肩。她穿着一身黑,这块淡粉红的披肩真不是十分配,显得太飘了镇不住。自己想着这太绝对的颜色比如黑与红,大概是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来配的,要么就黑配了红,红配了黑。
        童震年会说她,你不要那么绝对好不好?他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你不要那么迂腐好不好?你不要那么过时好不好?反正在童震年眼里她肖雅芬整个与时代脱节,而他自己向来是跑在浪潮前头的融通圆滑的一个人,就是买件衬衫也要研究一下本季流行色,行头径直从时尚杂志里COPY的一个人。君在浪潮头,我在浪潮尾,到最后一拍两散。肖雅芬心里暗自庆幸,不过,这想法她也就和自个儿说说,即使对密友方晓婉也没说出口,更不用说对家人了。在他们眼里她是受害者,可他们不知道,当她那天出差提前回家打开房门看到童震年和他的小女友相拥而眠时,她只是略略吃惊,竟没有那个时候应该有的悲愤心情,方才清楚自己对童震年是如此嫌恶,巴不得有个借口逃开,而这个从天而降的借口让她很顺利地逃亡了。
        她在离婚书上签字时,童震年斜眼看着她,一脸疑惑。他是不想离婚的。如今这么一闹,离了婚不说,眼看着又得掉进小女友的甜蜜圈套,他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这两个女人串通了算计他。反正是吃亏了,怎么着都是吃亏了,便宜了这个肖雅芬,就这么轻松地取走了他十年奋斗的半壁江山。看看这个女人眼睛里模模糊糊的笑意吧,她心里一定在窃喜。
        就是过了一年,这笑意还模糊在肖雅芬眼睛里没有退去。旁人或者当她悲伤过度表情有点不正常,都四十岁了,她肖雅芬虽然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可也总是四十岁了,还带着个十三岁的儿子,想找个合适的再嫁总有点难了吧,难怪伤心。可他们不晓得肖雅芬每天醒来都在为重新获得的自由生活而暗暗高兴,就像买这个披肩吧,她喜欢就买了,不用他来评论。
        肖雅芬喜欢披肩,自己用钩针编织过开司米的,也托人从外地带过黑红方格的,就是苏联电影里经常见的那种。童震年说,你不要把自己打扮成苏联老大妈好不好?当然,今年他是不会这样说的,因为披肩正在本季流行。时尚杂志上美女的肩上都披着这个,长长的流苏和长发一起随风舞动,四十岁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其实没什么区别,因披肩而生发的梦想一样都有。她肖雅芬还拿着披肩在那里比着,它看上去那么轻柔,比她先前的那些都精致,但粉红的颜色总不能让她满意。
        她蹙着眉头,像在跟谁赌气,店里就她和店员两个人,这个赌气的对象似乎就是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神情却很老练的女孩子。女孩子已经很耐心地赔着笑脸在她身边站很长时间了,她在回想往事而神情恍惚的时候,女孩子也空洞地笑在那里,当她做出赌气表情的时候,女孩子的脸色顿时响应着活泛起来,说:“是不是不大满意呀,不如你来看看我们这个品牌的最新冬装介绍,那里头有好几条披肩款式呢。”
        两个人就凑在灯光下看画册。店里白日里也开着灯,大概这些衣服和迟暮美人一般,只适合灯下观赏。
        肖雅芬微微撅起嘴巴跟这些披肩生气似的拿不定主意选哪一条哪个款式,她求救般望向那女孩子。女孩子乖巧而坚决地指着那条秋香绿垂着长流苏的,说:“我觉得这条很配你的气质哎,有一股书卷气呢。”
        肖雅芬点头,说:“我也这样想,那就这条吧。”
        讨价还价的时间倒不长,专卖店的折扣不在换季时节本就有限。两个人说好取货时间后,女孩子像对待老熟人一样与她亲切告别,肖雅芬心里想,我都活了四十岁了怎么看上去还不如这个女孩子老练呀,童震年会说,你不要那么幼稚好不好?
        
        方晓婉打电话给肖雅芬时,肖雅芬还在犹豫着刚才挑的那披肩款式对不对。她总是这样,作了个决定后就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狐疑,时刻准备着去推翻了重来,却又下不了决心再作新决定,所以,她的声音在方晓婉听起来就有点心事重重。
        “你咋啦?有心事?”方晓婉说完在电话那头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前两天她刚给肖雅芬介绍过一个对象,这个人选在方晓婉看来简直十全十美差一点只恨自己不是肖雅芬了。但她们是多年好友,所谓刎颈之交,连头也可断,何况一区区男人乎?
        “哎,你说那个怎么样?”她兴兴头头地问。
        肖雅芬脑子里想的还都是秋香绿披肩的流苏,含糊地回答:“还行吧,还可以。”
        “什么还行还可以?在我面前扭捏个啥?人家对你很满意呢。”方晓婉连带着想起那个男人眼睛亮亮地对她说,你的朋友很像你啊,很好很好。搞不清他在说肖雅芬好呢还是在说方晓婉好。
        “啊?我刚离婚谈这个太快了吧?”
        “啊?!你又不是死了老公在守孝,快什么呀快!”方晓婉简直要被自己对朋友的无私情怀感动了,可肖雅芬还在那里一壶冷水似的烧不开,她的声音不由得带了点不耐烦。
        肖雅芬也听出来了,连忙把话题一转,说:“我预订了条披肩,我正想着它到底合不合适我呢?”
        方晓婉正在气头上,梗着嗓子说:“人家到手的货色还要犹豫呢,你倒好,预订,预订能保什么险啊?人家拿条烂污货给你就得了,钱也付了吧?”
        肖雅芬低低地说:“付了。”
        “这就是你啊!凭什么这么相信人家?无商不奸呀,你看看,要不是你这么信任着童震年,你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方晓婉今天的数落里还有几分委屈在,那个男人亮亮的眼神越闪在那里,她的委屈就越深,对肖雅芬一点不积极的态度就更怨恨。肖雅芬在那头闷声不响了,她才强打起精神问:“在哪个专卖店?明天我陪你过去,今天就这样吧。”
        肖雅芬搁下话筒,也搁下了一桩心事,反正这事情明天方晓婉会一起来解决的。方晓婉帮她做过无数的决定,包括她自己的衣服,儿子的鞋子,更多的是童震年的东西,比如他的洗面奶啦他的袜子啦,虽是些小东西,可童震年也有话说,只要她先挑明了是方晓婉选的,大多数的时候他就皱皱眉头不再说什么了。
        儿子过来问:“明天开家长会是妈妈你去呢,还是爸爸他去。小赖阿姨也打过电话来问过这事情了。”小赖阿姨就是童震年的小女友,儿子也知道妈妈对小赖并不十分讨厌,所以提到她的时候倒也坦然。
        “既然小赖阿姨打电话过来了,就说明你爸爸想去开家长会,那就他去吧。”
        儿子得了回答就把肖雅芬挤到一边给他爸爸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赖,和她儿子说得十分开心,肖雅芬真怀疑如果儿子是十八岁她小赖是不是想把他们家连锅端了?
        
        第二天,方晓婉和肖雅芬约好早上9点去专卖店。肖雅芬正收拾着出门的时候,童震年打电话来说他临时有事情了,家长会还是你去开吧。肖雅芬不加思索地说,哎呀,我约了方晓婉去看披肩。童震年说,你不要那么轻重不分好不好?
        以前的岁月就这样轰隆隆开回来了,震得肖雅芬耳朵生疼,她拿起电话机边的圆珠笔狠命地在纸上乱划一气,然后她终于打出了熬了十年的回击拳:“童震年,你不要这样对我指手画脚好不好?你记住!我不是你老婆了,我不用再忍着熬着了!”
        童震年还在说,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好不好?但是肖雅芬已经把电话挂断了。童震年真的发了好一回呆,肖雅芬从来没有这样吼过他,现在小赖动不动就跟他横眉竖目,倒令他时不时地回想起肖雅芬的好脾气。可今天肖雅芬居然说是“忍着熬着”,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来里里外外都是自己操心,虽然怨着她的无能,数落她的时候是稍微多点,可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呀,措辞也婉转呀,从来没有大声呵斥过呀。除了小赖这事情上对肖雅芬不起,他真还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难道不是吗?
        小赖过来偎在他肩头说:“要么我代你去吧?”
        童震年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重重地甩了门出去了,一边换了温和的口气用手机给儿子的班主任张老师打电话,说着一大堆道歉的话。初冬的太阳也带点无奈地看着他,童震年觉得自己的委屈是连太阳也晓得的,都离婚了,孩子归她了,我还在认认真真做爹,她肖雅芬居然为了见鬼的披肩拎不清爽。只要天一转凉,沙发上,床头上,东一条西一条都是她的披肩,她随手披随手放,搞得家里像手工作坊,他看不过眼说几句难道也过分吗?不过,那是从前的事了!
        他这边赶路,肖雅芬也在急烘烘地往学校赶,毕竟儿子比披肩重要,这个轻重她会不晓得?到学校门口,推着自行车往里走时,却看到小赖从出租车下来,打扮得高中生一样,背着个双肩包。在肖雅芬惊诧眼神的烧灼下她的脸色开始泛红,支吾着说是来看个老师,抢先一步进校园去了。肖雅芬真生气了,她小赖也敢来替她开家长会?肖雅芬走进教室,黑沉的脸色把张老师吓了一跳,肖雅芬才猛地回过神来,连着说迟到了,迟到了,真是抱歉。张老师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你先生打过电话来的。”
        肖雅芬在心里骂童震年,你以为我真不会来啊?脸上却已堆起笑容和她认识的几个家长打招呼了。她和童震年有个默契,就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们离婚了,免得儿子让同学笑话。其实,这个小城里牵枝连蔓的,这样男男女女的事大家又爱传,到头来瞒得过谁啊?只是大家不说罢了。
        
        家长会还没开完,方晓婉就打电话来了,说正在那个专卖店等她。肖雅芬想说自己没心情,可再一想是自己先约人家的呢,没道理不去的。一结束,她就直奔店里去了,自行车骑得飞快,一点也不像她平时文雅的性格。进店的时候,脸涨得红红的,看上去还真像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见到方晓婉她就恨声说,气死我了!再一看,方晓婉身边却还站着那日见过面的男人,腾地就把整个脸盘子烧红了,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说啥。方晓婉只顾叫管店的圆脸女孩子拿画册过来,一点也不理会她,倒是那个男的轻声问:“出啥事了?要紧吗?”
        肖雅芬红着脸只是摇头。方晓婉对那条预定好的披肩不满意,挑剔颜色不好,绿颜色俗气得很,哪里有银灰、浅咖来得有味道?
        肖雅芬回她道:“我的衣服黑色的多,要配点亮色才好,秋香绿绿得蛮收敛,应该也有味道的。”
        方晓婉诧异地看看她,平常她的意思就是肖雅芬的决定,想不到今日肖雅芬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又当着旁人的面,态度上就有点不适意。她不知道肖雅芬今天是连着受了两个刺激,再说那男的一直把眼光放在她脸上,有那么几分赞许的意思,便不肯轻易就让方晓婉说了去,也就在那里坚持着了。
        方晓婉抬头对那个男的说:“陈春,你说呢?”
        他笑着说:“雅芬感觉好就够了呀,这个颜色我看着也不错。”
        这话一说,把两个女的都愣在那里。他忙接着说:“晓婉的眼光一向是高雅得很呢。”算是事后补救的意思。
        在方晓婉听来却更不入耳,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阿春蛮会说话嘛,从前倒没有看出来。”陈春只得在那里低头讪笑。
        肖雅芬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方才明了他们原来是有过一段“从前”的。心里本来就有气,气小赖倒还罢了,连方晓婉也跟她玩花样,只当她老实好欺负。这一气,让她霍地站起来,说了声你们继续,不顾方晓婉在后面一连声地叫唤,骑上自行车飞一样走了。一心只想离这些人越远越好,却不防被弄堂里蹿出来的摩托车擦边撞倒,人仰车翻。方晓婉尖叫着跑过来,陈春抢在前头拦住那辆摩托车,那车手委屈地嚷着:“她自己也不对呀,怎么看也不看就乱冲?”
        围观的人多起来了,肖雅芬哑声叫道:“陈春,让他走!”
        陈春担心着:“你站得起来吗?伤在哪里了?”
        方晓婉搀扶着肖雅芬起来,只见脚踝红肿一片。陈春不肯放摩托车走,还要理论。围观的人说,快叫交警去。肖雅芬只觉得今天自己狼狈得像只猴子到处被人看让人耍,挣扎着说:“陈春,你放人家走,我要上医院,不想在这里被人家看白戏了!”
        
        陈春还是叫摩托车手拿出驾驶证记了姓名、身份证号码,然后拦了辆三轮车,弯腰就抱起肖雅芬上了车,也不管她涨红着脸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自己在她身边坐了,方晓婉跟在三轮车后头。他轻声说:“我想刚才你是误会了。”肖雅芬只当没听见。
        拍片的结果,没有骨折,只是伤了筋。肖雅芬看陈春在那里明显地松了口气。方晓婉一看没事,才放声埋怨起肖雅芬来,这么大个人,做事情咋这样毛糙?!肖雅芬这时倒跟从前那样,好脾气地听她啰唆。陈春在方晓婉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也不说话。
        这一伤脚,肖雅芬只能卧床休息了,难得清闲。她母亲搬过来照顾她,别的都好,就是话多。翻来覆去无非也就是那一套,在方晓婉那边不知道听了多少风声,旁敲侧击总想让她表个态度。肖雅芬烦了,就说,我四十岁了,放在古装戏里,是老旦角色,还结什么断命婚啊。说完,还哼了几句《拷红》里崔夫人的调调。京剧是肖雅芬的爱好,童震年说过,你不要这样老土好不好?如果肖雅芬听的是西洋歌剧,那就配他的胃口了,是人头马XO和绍兴花雕的区别。肖雅芬自己也奇怪,当初两个人怎么会走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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