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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肩

发布: 2013-12-12 16:47 | 作者: 杨怡芬



        对于恋爱经过,女人的记忆力是惊人的,记得住第一次见到对方那日的天气,甚至说得出他穿的袜子的颜色(想是起初头低得太多了)。可肖雅芬对这些印象实在模糊了,大概当初同事多年太熟悉的缘故,熟视无睹了。他们是一起进的物资局,那一年就进了他们两个,他是大学毕业分进来的,她是托人走了路子才挤进来,总觉得比他矮了一截,越加上心工作,渐渐地夸她的人就多了,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原来还这样能干呀。慢慢地童震年就经常在她身边转悠,她没想到的,他先想到了。比如那年冬天,零下2℃了,她的手套还是薄薄的一层开司米,她自己织的,他去买了羊皮手套给她,很厚实,里面衬着羊毛,一套上,她的小手就变成熊掌了。他握着那熊掌,说:“晚上我到你们家玩好不好?”
        她略略挣扎着脱出手来,不说话就走开了。那副手套,一只在他手里,一只在她手里。下班的时候,她正弯腰开着自行车,车子摆放得很挤,她侧着身子在狭长的车缝里够着锁孔,手冻得有点僵,一时打不开车锁了。他走过来,当着大家的面说,肖雅芬,给你手套!同事们齐刷刷都瞪着他们看了,她一紧张,手抖着更不能把钥匙插进锁孔了。他把旁边的自行车挪开,从她手里拿过钥匙把车开了,帮她推到车棚外,一边还说:“天冷,快戴上手套吧。”
        从那天以后,谁都知道肖雅芬是童震年的女朋友了,原先也在她身边转悠的几个小年青就不来了。童震年每天快下班时就等在她门外,与她一道下班。其实,那时候两人也就是拉拉手,肖雅芬的脾气,下不了决心,她真还确定不了和童震年怎样发展。童震年一路小跑走在前头领路,她也只好随着走了,一步一步,就走到结婚了,被人照顾着,总是幸福的。
        好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刚结婚那阵儿,两人不开伙,只在单位食堂吃饭,那时候物资局可是叫人羡慕的单位,下班了,一对璧人手拉手去看电影,逛街,偶尔去新华书店翻翻书。那个时候,她是挂在他臂弯里的一件漂亮外衣,叫人羡慕的,让他骄傲的。
        等有了孩子时,新外衣得变成一件家常衣服了,肖雅芬却赶不上这个变化,在不新难旧的尴尬中,外衣更多的时候是挂在家里大门后面了。童震年的臂弯里少了样东西,又多了样东西,就是那实垛垛、软乎乎的一团肉,从肖雅芬肚子里出来,却叫肖雅芬头疼的一团恼人的肉。觉得自己也还是孩子呢,在家时父母亲把她照顾得周到稳妥,样样都不用她操心,幸福是幸福,却也剥夺了她学习的过程,真要对付一家三口了,才发现自己比孩子也大不了许多,着急是着急,进步快不起来。童震年的进步倒比她快些,冲牛奶,换尿布,烘干尿布,哄笑孩子,都比她行,她习惯了跟在他后头,索性也就继续跟下去了。
        
        她儿子放学了,关门的声音很大,满不在乎地震天响,把她惊醒过来,看着当初的毛毛头怎么就长到一米七几了呢,做梦一样。他拎了一包东西到床边说是爸爸叫送过来的。她母亲在一边扁嘴巴。肖雅芬当着儿子的面也不想多讲,挥挥手叫他提到储藏室去。
        接着门铃响,陈春也提着一包东西来了,她母亲虽然没见过他,但也猜得出是谁,热情得要命。肖雅芬心里骂她倒也做得出,面孔就更板得直直的,像冬天冰冻天气在屋外挂了一夜冻得贼硬的毛衣。陈春自顾自打开袋子,肖雅芬吃了一惊,却是她的披肩。
        “我记得今天可以取货的,你不方便,我就顺道去专卖店带过来了。”陈春说着,低头喝着手中的绿茶,尖着嘴吹散浮在上面的叶子。她母亲刚刚急烘烘地泡过来的,一客气就放了一大把茶叶,绿茵茵地都聚在他唇边,好像是他的千言万语。
        肖雅芬想,准是方晓婉的主意,就瞅准了她心软耐不住磨。脸上的表情更加毛糙了,说:“方晓婉记性向来好。”
        陈春抬起头看着她,说:“真不关方晓婉的事情。”
        她母亲看他们言语怪怪的,索性走开了。她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礼貌地叫了声叔叔。肖雅芬想到人家毕竟是客,这才解冻了一张冰脸。而陈春以为是自己解释过的功劳,更吃准既然她会吃醋,必是对他有意思的了。他不满意人家作介绍,总觉得是两件商品在交换,要有感觉才好,而感觉是什么呢?就比如肖雅芬突然缓和了的面色,也算感觉的一种。他低头喝着茶,一股热汽暖暖地湿润了他的眼睛。
        肖雅芬在床上摊开了披肩看,比画册上的还要漂亮,陈春说:“还是提起来看清楚些。”
        就站起来双手提到她眼前,长长的流苏即刻水一样地滑落,有一丝扫着了她的面颊,触感是温柔的。落地钟嘁嚓地走动,在这时有一秒钟的停止,代替的是彼此的心跳声音,清楚地传入耳膜。
        
        历史在重演。童震年正在用他已经废了一年多不用的钥匙开门。他刚才敲过门了,没人应,他以为是肖雅芬腿脚不方便。
        在他眼前,肖雅芬正和一个高大的男的四目相对,甚至,他们没有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当初装潢这房子时,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卧室的门居然斜对着大门,那一天,他和小赖相拥而眠,他怎么就忘关房门了呢!肖雅芬也是这样开门进来,他听到锁舌闭紧的声音,咔嗒,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肖雅芬的脸,苍白的。
        “哦,你来了?”肖雅芬在跟他打招呼了。
        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此刻,陈春手里还提着披肩,神色镇定自若;小赖那天也很镇静,转了个身继续睡去。肖雅芬就说:“对不起。”今天,下意识地,童震年也说:“对不起。”
        反正,千错万错,是他设计的错,如果卧室不对着门……卧室怎么可以对着门呢?当初的童震年怎么这么幼稚啊?连这个也不懂!他简直有点痛心疾首,否则,可以免除多少尴尬呀,有什么比尴尬更让人难过?他锥心地想着那天他穿上衣裤,拉上卧室房门,走到坐在沙发里的肖雅芬身后,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们离婚吧。”他尴尬得无地自容,这话应该由他来说才是,怎么轮到肖雅芬说呢?
        今天,他又尴尬地面对肖雅芬的男朋友,而且,对方看上去也是个漂亮人物,虽然看着是朴素的夹克衫休闲裤装扮,但童震年认得那都是名牌,倒比西装笔挺的自己更多了几分淡定。
        对方伸出手来,神气是那么大方,说着:“童经理吧?我陈春。”他也只好伸出手去,强笑着说:“幸会幸会。”
        
        肖雅芬接过陈春手里的披肩,童震年眼光扫过来,刀一样,她不由得躲避着,僵直了腰严正地坐好。他们握过手以后,不晓得谁该招呼谁去客厅坐坐,总不成两人都杵在床前,肖雅芬又不声不响,陈春只好说有事情要先走,肖雅芬连忙堆笑说:“真过意不去,叫你跑一趟。”
        童震年跟着也说:“我来看看,看来我是用不着来看的,白跑一趟。”肖雅芬不接他的话茬儿,反正这么多年,他这样说话占着上风她很习惯了。
        两个男人一起出了门,童震年关的门,最后一丝视线和肖雅芬碰了个正着,冷冷地,带着点责备。肖雅芬代他在心里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和外面男人勾勾搭搭好不好?
        肖雅芬觉得手里的披肩已经被童震年割碎成好几片了,她心里一凛。其实,他们的好日子也是这样被凌迟的,一天一天割下来,碎得纷纷的,一有风来,就吹散了。
        童震年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看她是她有一次烘焦了尿片。现在肖雅芬送人家生小孩总是提了好几包尿不湿去,潜意识里像是补偿自己似的。江南梅雨天,天是漏水的莲蓬头,到处都潮搭搭的。孩子的尿片万国旗一样飘在晒台上,换不过来时,只好在煤球炉上支了铁架子烘。直到今日,肖雅芬还是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把尿片烘成炭片。
        接着有一次用电饭煲烧饭焦了底,肖雅芬拿铲子铲,金属与金属接触的声音,“吱吱”得叫人听着倒牙。童震年冲进来,一把夺了去,在锅里放了点热水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焦底就自己起来了。他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不要这样蛮干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一多,童震年不说话的时候多了,他帮肖雅芬做完事情,然后用眼角扫过来,锐利地,带着点不屑。
        他总觉得肖雅芬应该作检讨的,肖雅芬确实是在做检讨,把自己的信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剪光了,只有一样是拿手的,就是编织,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还是有话说。渐渐地,一个习惯了听,一个习惯了说,在麻木中,美好的时光就走远了……
        
        她叹气的声音把她母亲引了过来,她母亲说:“都离婚了,他还要对你管头管脚。”
        肖雅芬说:“他是这样的。”
        她母亲看她有点为他辩解的意思,笑道:“难道你这样老拖着,是想等机会同他复合?”
        肖雅芬坚决地摇头,可她还是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比如这块披肩,就算剪得纷纷的了,流苏的柔软细致总还是在的吧?
        第二天陈春打电话来,说是联系了那个摩托车手,已经说好了赔她医药费。肖雅芬犹豫着说,那天我也有责任的。陈春在那头说,该他赔,你就不要多想了,况且你现在又没有公费医疗享受的。
        肖雅芬怪着方晓婉多嘴,但也不坚持了。物资局这个金饭碗变成铁饭碗接着变成泥饭碗,眼睛一霎也不过是不到十年的工夫,她肖雅芬也随着荣枯了。原想着进了一个单位总可以托老终身,就跟她的父母辈一样。她还记得她进物资局上班的第一天,母亲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她结婚那天也是,眼睛笑没了,脸也喝红了,一团喜气都飘到九天外去。哪晓得一忽忽工夫,两样都没了呢,她想着母亲的心或者比她更有点悲凉吧……
        说是世事难料吧,他童震年却样样料得准准的。他那样活络能干的一个人,会审时度势,一看物资局前景不妙,立马就自己开公司,倒腾来倒腾去,慢慢事业做大了,就有小赖这样的小姑娘来自愿奉献青春。肖雅芬不知道他和小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五年前辞了职,也是童震年要求的,说多少可以帮到他一点,而这时候小赖就已经在他面前晃悠了。
        这样的公司,要会得用电脑,会得应酬,需八面玲珑的。而肖雅芬这些年办公室坐惯了,虽也努力学着,也就学会了打打字,应酬上只会说点客套话。对比着小赖她们的青春活力,越发显得呆板了。童震年看她的眼光,家里家外,渐渐一致了,满眼肖雅芬的不足。
        离了婚,肖雅芬就说要离开公司,童震年不放心她,说:“你以为找个工作很容易呀?我这里做着还不是一样?”
        但肖雅芬坚持着,再加上小赖肯定是不愿意跟前任夫人一道共事的,童震年也就同意了。其实,不同意,又怎样?
        自己到底是要争口气。她千辛万苦找工作,找了个小公司做出纳,还要打点杂,四五百元一月的工资。都四十岁的人了,从头学起,也是在难为自己,可说起来总是在靠自己了吧?
        不过,这个靠自己,说着到底有点心虚。离婚时,她从他那里得了一笔钱,数目也不小,而且,照童震年的性格,总不放心肖雅芬,照顾她,也是惯性了,只怕会一直照顾下去。肖雅芬倒也不为孩子的教育费什么的发愁,反正有童震年在嘛。
        这些,想来方晓婉也是告诉陈春了吧?她还会告诉他什么呢?
        肖雅芬下床试着走路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厨房,她母亲一惊一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只休息了十日,快别走了!”
        肖雅芬盯着她母亲说:“你总是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她母亲回说:“自己不争气,反过来还要说我!”
        娘儿俩僵在那里。肖雅芬攥紧披肩,用力地站直了,却总觉得用不上力。踉跄着走到沙发前,坐下了。
        她从肩头取下披肩,搁在膝盖上,细细地看,好像在端详自己。因为在冬天,暗淡的秋香绿的颜色也叫人感觉到一股生机,她的季节也在入秋,难道她这一辈子就要包裹在披肩里?
        放学了,儿子在打门,嘭嘭地震着她的耳鼓,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和儿子一起,站在门外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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