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在路上

发布: 2013-5-16 20:54 | 作者: 郁俊



        过了三十岁,每一次喝醉都能找到原因,好像庆典或者无法避免的节日,而趟数,肯定是越来越少。一般都是在简单潦草的夜饭后,小朱开车,我们两个去阿平新买的房子,坐一会儿,喝他一口好绿茶,吃两个袋包装的永康饼,偶尔喝一两杯红酒,彼此都小心翼翼。
        阿平成家以后,换过几个地方住,房子一次比一次大,也一次比一次干净,我和小朱很没有坐相的窝在无边无际的的皮沙发里,满嘴梅干菜和五花肉馅,一起看体育频道的足球直播,我忧伤地喝光杯子里的薄酒莱,点上雪茄,对阿平说这些踢球的小兔崽子,都是我儿子的年纪了,如果当年,要那个儿子的话。阿平太太跑去橱柜里又拿来一瓶,打开,给斟上那么半杯,说那你现在还可以再养啊。我摇摇头,小朱我们走吧,你去门外面,把身上的饼屑屑粒粒拍拍清爽,临走穿鞋,我对着门口朝南摆着的阿平父母黑白照片鞠一躬,不好意思啊老人家,我们俩经常来骚扰,都怪他,小朱喜欢吃永康饼。阿平嘱咐小朱,他喝多了,你要好好送到,还有,这个饼其实一般,过几天你能吃到新鲜的,那才叫精彩。
        说好第二天十点出发,小朱迟了,接到陈家夫妇上沪杭高速,已经正午,不免被我训斥,阿平只好劝解,和稀泥。收音机里几个北方小孩子,假装留过几天洋,美语说得又快又跑调,我说小朱,册那开cd,小朱说郁老师,我没有cd。阿平在后排发话,那小朱,你平常要听音乐哪能办。小朱正色作答,平常啊平常我不听音乐,看股票书。
        那年久光新开张,b1唱歌叫卖coldstone冰淇淋的地方,原来是日本人的咖啡馆,老板看起来三千多岁一只老头,永远领子梆硬的粉色衬衫,深橄榄绿三件套西装,灰头发,小声说话,客人来去他都鞠躬迎送。只要下半日,我一定坐在那里,写点东西,画画隔壁的山崎面包,女招待看我老位子坐下来,都不问,直接黑咖啡端到面前。小朱也常来陪我坐,就是坐,他要杯巴黎水,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看两个小时股票书,站起来说郁老师,我晚饭之前要去健身房,再会。阿平太太问,两个小时,你们没说一句话。小朱点头,我说真的,这家伙就稳坐,屁都不放一个。
        那个时候,谁来找我都是去久光,有几次老费从湖州开车两小时来上海,上门请客,寻各种好白相的朋友吃夜饭,下午就陪着我在久光的咖啡馆,看女人。工作日的下午不工作,懒洋洋出来买些不必要东西的女人,真是会打扮自己,我就边看边猜,这个是金丝鸟,这个是台巴子主妇,哦这个肯定是鸡。女招待有时候也会来寻我聊天,她清瘦高挑,江苏口音,可惜长得不大牌,你看到她就想起c by chloe、D&G、瓦伦迪诺的红、weekend或者AX,反正一堆副牌。老费看一会,说过年了,要我相帮着出主意,买几件新衣服。我拖他去四楼的万宝路经典,他打量一下衣架,不走进去,说我们乡下的规矩,过年总要买点新衣服,先不讲样子,衣服总是要新的哇,你带我来买人家穿过的旧衣裳做啥?
        哦这样子啊么,原来你要新衣服,我们就换隔壁一个铺子,门口的大玻璃上画了两只不晓得什么名堂的畜生,面对面捧着一个酒桶还是盾,也闹不清楚,下面三排都是欧洲皇室族徽,查尔斯王子的族徽好像是荡在外头的三根卵。售货员小姐乌黑板正,脸刚及格,屁股倒有一百分,捂上来紧贴着老费站,说先生这件衣服刚才浙江台一个明星,万峰,才买走,你这样的级别穿上太合身了,员工都会喝彩鼓掌,我们家今天搞活动,送红酒开瓶器。老费说万峰是谁?我说你们浙江的乡下人,逼样成天劝人离婚,将来下地狱的。老费点点头,回转头继续说小姐你弄错了哇,我和万峰一样,也是乡下人,只喝黄酒的,啥叫红酒我都不晓得,我讲把你听,乡下家里面哇,养了几头猪猡,今年猪肉涨价了,个么我才有点钱买件新衣服好回家过年,你晓得我们那里哇,没有新衣服,过年要给乡邻看不起的哇。
        车到嘉兴收费站,一弯两弯停,阿平夫妇和我随便买几个粽子烤肠充饥,小朱一定要笔端笔正去餐厅坐定下来吃米饭,我们就在外面抽烟喝西湖啤酒,给他备好红牛,等。20分钟,小朱出来,说郁老师可惜可惜,这里的米饭相当好吃,鱼香肉丝也能吃到肉丝,说罢,脸扭一扭,说哎呀,去车上扯一卷纸出恭,洗手,往脸上抹水,说你们三位不妨外面再转转,我有点累,放倒了车椅子要睡一会儿。过了一刻钟小朱醒转,再喝下一听红牛,这下易筋洗髓,精神头够足,车也开得飞起来。
        最早的山,除了刚才掠过的佘山圣母堂这类小土包子不算,应该是接近杭州才出现,慢慢的一个青色囫囵影子,很多有小尖顶和装饰金属球的独栋农家宅子成片出现,我在前排回转身,对阿平宣讲,杭州就是美院和小姐,两样好,西湖尚在其次,那样的尖顶房子,要是在滨江,蚁民聚集,一扇卷帘门,高低拉开,里面粉红点一盏灯,一个穿高跟鞋的年轻姑娘,索价一百,有次遇见个西南的姑娘,彝族,不喜欢带套,也是一百,身上很嫩,手却粗极了。
        要不是陈太阻拦,我就滔滔不绝追忆下去,阿平只好扯开,说那年我们在西湖,还做了一件亏心事。西湖中,绝大的景致,就是孤山,一岛耸峙,合扑了湖上。冬天了我们两个,大约还有你弟弟,一道上了孤山,凭吊完林和靖,寻个馆子喝茶,结果发现一个幽深所在,远远有古琴,弹的比管平湖不差,梅花三弄。我们兴高采烈,梅花树下坐定,要三杯狮峰龙井,继续慢悠悠听里面弹,后来觉得这个琴,实在好的都有些蹊跷了,发现原来石根处,埋着几个小喇叭,册那就是管平湖的唱片。这还不算,茶上来,比碧螺春还淡,一杯索价八十。小朱不知道这个典故,听得来劲,单手扶住方向盘,摸索着把墨镜戴上,问阿平后来呢后来。我说后来反正是在户外,没喝几口,看泡茶的小姑娘们都在看电视嗑瓜子,咱们一溜烟跑到平湖秋月,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车里四个人都笑,车过杭州,高速道上见了许多的大车,难免颠几颠,也不晓得究竟到了什么所在,反正山丰富起来,一层深过一层 ,阿平指点小朱,一个路牌看不清,没关系,开错也没关系,我们肯定在浙江,绍兴翻一个山头,下去即台州,转一个弯金华义乌浦江,不往温州方向,朝山多的地方走,走到深山就是龙泉丽水,只要不顺着一口气去福建,咱们闭着眼睛,都能到目的地。小朱惶恐,说陈老师,这里看看,山都是一样的多啊,越来越莽。
        我张张窗外,果然,白云镶着黑山的一个缺角,面前长满了密密的松树,天色暗了许多,说小朱,方向没错,你这么一直开,晚上我们就能到龙泉,不过现在具体在哪里,我不清楚,大约在义乌附近。阿平问,你哪能晓得?我说你看这一条水,从杭州一路跟着我们,想来就是浦江了。老早的人,撑只小船,就可以在这些地方来来回回。浙江十成里七成的书画交易,都得在浦江做,这边山上,就是在小朱的左手边,有一座五代还是北宋的塔,山难免叫做塔山,我们几个兄弟,山东山西,河南四川,大家凑份子,塔山脚底下开过画展。画么本地掮客陈老板,叫了老板,7788分,每人得了一堆钱。饭桌上彼此都很开怀,那天所有的吃用开销,都是陈老板一个人买单,我一个山西朋友喝得都不行了话说。山西这个朋友,不姓陈了姓卫,年纪大我们不少,早年披着绿皮吃皇粮,设计坦克的,一手好枪法。后来大约国家也害羞,不需要这么多坦克,你叫他做拖拉机,人家当然不甘心,就跳出来在江湖上走,那画得好,厚极了,但是性气不好,贪酒,多了就要骂人打架找小姐,三部曲,我猜这些年不怎么顺。那次陈老板解决了存款,高兴的,就请我们唱歌,老卫酒浓了,说自己五音不全不要卡拉ok,这个假,你陈老板差个司机,载我们去本地的红灯区,人家真给派个司机,还是辆好车。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不一样,你比如说杭州滨江,是农家,一扇一扇卷帘门,午后了,花儿一样开出来,很多穷大学生;浦江呢,它藏在闹市,沿街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顶多几个卖炒面的夜宵摊子,但是顺着弄堂走进去,都是在居民楼的二楼,几个几个攒在一起绣十字绣。一整条街,幌子挂到天上去,名字还都起得很雅致,毕竟是浙江地面,人精扎堆儿的地方。我看司机年纪大了,不落忍,说师傅您先回去,我这位老师就是出来消消食,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醒,您明天还要上班,这叫个什么事儿,有我呢,看着他就成,步行回塔山酒店很近的,司机客套两句,真走了,那一夜老卫把我折腾的,走了四五家没有一个满意,后来随便吧,我就买碗炒面,楼下找棵树,靠着边吃边等。后来,连小姐们都饿了,出来吃夜宵,他才完事。小朱问,后来呢?我说也没什么后来,大概是没怎么爽,出门见谁就要和人讲理,打架,差点和运水果的三蹦子又打起来,回酒店躺下天都白了。陈家夫妇都叹息,艺术家么,都这样。我说我不这样。连小朱他们三个一起叹气,你的毛病,比这个人要多。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