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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

发布: 2013-5-16 20:54 | 作者: 郁俊



        金华过后,树影越来越莽,远山深浓,没一个间歇的时候,前前后后,起码两百里都是山洞和高架桥,桥面又笋干似细窄,小朱嗨起来,说郁老师,这个车开的扎劲,好比头文字d。我说你好好开车,哪里来的蚊子,蚊子都在玻璃窗上,撞成粉粉面面了,小日本学中国话,两千年了不好好练,说的满嘴都是什么玩意儿,禁止立入啊大丈夫啊一级棒,一听就是乡下人学城里话的半吊子。阿平对他太太说,山里挖出洞来,好走不少,原来翻一个山,就得一天,从山里到永康县城,没有一个礼拜走不下来。我说你看浙江美院刘正杰,当年从家里到中学,就要费一个下午,山路一步一步硬走。那个时候人人家境窘,带瓶咸菜过一个礼拜,山路湿滑,不想把瓶子打了,那五天,就得把玻璃碴子夹出来的咸菜过白饭。此时天尚未全黑,看见永康休息站的牌子,我们又拐停,这是阿平的原籍,大家齐齐下来,怀想,小解,觅东西充饥。阿平夫妇去买食物,我转转脖子,看看山,小朱继续回车里瞌睡。一会儿捧来,是冷的袋装永康饼,阿平先吃一个,鉴定:虽然不如飞滚发烫的好,已然接近正宗,连小朱也醒了,问什么东西这等香。四人围定车,开怀大嚼,脚边马上聚一滩碎金。车再上路,彼此精神都健旺,山都是压过来的样子,阿平扳着指头数数自己在浙江的亲戚,数完,说好快到了,小朱这边,这边左拐,就是龙泉。
        车歪歪的在土路上只开了两三分钟,接我们的车从对面就歪过来了,二车并行,找了稳妥地方,熄大灯,流水样握手,说已经备下饭,勿嫌简慢,店家端出极大的一锅鲜鱼,四面围着些现摘的蔬菜碟,大家满饮一杯,纷纷动筷,并说些这几天的安排。此地的肉、菜,的比外面鲜洁,老先生一位笑呵呵的点我,郁老师,你知道我们,今天吃的必然是最好的菜,那打了药的,不太好的,怎么处置呢。我没什么方向,只得请教。他续,那就只好运到上海,卖给你们吃。
        酒店靠东,再走都不像城里地方,也是一般的旋转门,大堂,电梯,扔下行李我就想睡,阿平夫妇约来走走,于是冲一把,这回不劳动小朱了,留他在房里看邵氏的老武打片,三个人步行没五分钟,到一个小小的院子,卉木繁杂,也有极老的树,荡着极韧的藤,高高下下的都踏在花影里,我跟着他们两个站住,阿平回头告诉我,这就是旧宅,当年你丢了房子,就想着,要是你来住这里也好,反正也是空关着,没一个人理会,你来画几年画,难得洒扫洒扫,房子也有人气。盘桓一阵,返,小朱还在看武打片,给女朋友发消息。我说你有钱没有,有钱便都借我。他摸口袋,零的不论,展出来四百,很诧异的问,郁老师,咱们出来,你同学都买单的,要钱做什么。我笑,找小姐啊。
        第二天绝早,阿平和我加件衣服,走出酒店,去爬还在睡的山,旋转门有一点硬。龙泉城界窄小,一辆真出租也没有,满街散落三蹦子,也都在睡觉,先走了两里平地,都是长长的深巷,只有早点铺子挂着一盏亮黄的灯,里面三两个影子在揉面。阿平指点,这里的永康饼,四方有声,山上下来咱们吃几个。铺子外朝北走不了百步,铺街的乱石它有了节奏,山就在眼前,阿平自小走掼这条路,绕几绕,登上一个平坡,右手边去拨开乱草,才看全他父亲的碑。我背转身去,由他自去趋近了,和父亲行礼说话,此时天已经白亮了,别无一点声响,岚气笼着三两个村子,蓝汪汪的,长桥卧在枯水的河上,延伸到极远的所在,只能隐约见到许多山的影子。过一会儿,他退下来,我上去鞠躬,取了自带的红油漆和猪鬃笔,替碑上挖的字,一横一竖填好色,也退下来,往回返。下了山走不了多少路,远远看见早点铺子已经白气蒸蒸,两只细狗在坐客的脚边走跳,客人和老板都是几十年熟识老乡邻,用龙泉话攀谈着,我是一个字也不清白,只管埋头吃饼。饼很软,里面夹了梅菜五花肉,出上海才晓得,猪肉原来是带草香的,电话招小朱,我们都快吃完了,看他肩膀一高一高的到,扯个方凳子坐了,陪他重新点,我又要了一碗汤馄饨,边喝边脱衣服。说起重新树碑的事儿,我说这番回去,先去一趟杭州,找了林鹏程,求他拿颜体端正地写了碑来,你再錾上,红漆仔仔细细油了,每年来洒扫洒扫,才好长久,这个地方是极好的,你将来发达,大约也和这风水相关。阿平问,那林鹏程现在什么价?馄饨烫的我连连哈气,说朋友道里,这个人是既不能和他讲钱,也不能和他讲理,只好论交情吧。
        回笼觉起来,还不算太晚,小朱梳洗一新,说都在等我,催着急忙换鞋。车一路上山,开到不能开了,须拐一个弯,爬几级台阶,才得见龙泉窑青瓷博物馆正门。小屋子的窗虽然洞开,里面却没有人馅子,我们也就不买票,踱进去看,迎面墙上贴了十来片青瓷,要观众猜年代,我指点,1、2、5和6,到南宋,开门,其他不懂。陈太弯腰去看答案,说全对,你怎么会知道?我说富阳一个姓黄的美院前辈,到上海问过我一些做墨的事情,拿南宋的青瓷片酬谢,天天在手里盘,所以认得。闲逛一圈,见到几件动人的东西,后来明清每况愈下,反而是文革做了几件样板戏的瓷塑,虽然题材庸陋,气倒是很足。满山葱茏,阿平说索性走走畅,去附近的一个庙里吃素斋去。穷庙,极长的走廊,红油漆剥净了,袒着木芯子,坐着几十个老太婆,满脸灯芯绒,眉眼都挣在一起,在太阳下摺锡箔,满地元宝滚来滚去。待要随着山势,往殿宇深处走,回头少了小朱,我说不妨,他会跟上的,还有手机不是。走了十足有半个小时,此地的树着实长得好,也没人管,都得一个龙形,末了寻到一个很小的偏殿,一长排供着玉皇,福禄寿三星,孔夫子,送子观音,关云长,土地,城隍和毛泽东,每人面前摆一碗素面,两个橘子。北墙上很显眼的贴着两大方红纸,那纸的底色都褪淡了,但边角一点儿都不残,很板正。上面是浓墨汁写的三五千个字,不太会写,很端正。大意是我是本地某村信众,自小笃信佛教,以念念阿弥陀佛,将来可以往生净土为要,所以佛祖显神通,让我还没有往生,却两次见到阿弥陀佛,观音和释迦牟尼本尊。一次在村口,另一个在乡卫生院里,他们的年纪都很轻,三十来岁,穿着很干净的灰白色中山装,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是阿弥陀佛,这个是观音,后面走得慢一些的,特别平静的,远远的五官都看不清楚,我心里很清白,晓得是释迦牟尼佛。
        这时小朱找来了,急了一身汗,说郁老师我好一顿找,山脚下洗车的地方实在太好,只要上海一半的价钱,连里面的缝道都给你弄得干净,赛过剔牙。我看看他,那你把这个店,上海去开个连锁,干不干?他想一想,才摇头。阿平,我说,现在,今天这个太阳,味道和我外婆身上是一样的,那年我刚谈恋爱,老太太到上海来看我,说你带来,带来我看看,她坐在竹子摇椅里,太阳很大所以眯着眼睛,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我那时急着要带女朋友去百乐门看电影,敷衍几句就走了,不想后来她就去世了,元宵节前一天,冷天收人多啊。阿平说,好了,事儿都办完了,上车,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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