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人的张力与平衡的叙述
——读冯唐的《天下卵》
无疑，在70后的作家里，冯唐是讲故事的高手。他的小说集《天下卵》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的文字里，我体验了久违的阅读快感。当然，快感只是一种表面的生理反应，如果仅仅只有这些，那还不足以说明冯唐的价值和意义。我看重的还有故事展开的技巧，以及作品语言里对古典可贵的传承与超越。而这些写作追求，是比故事本身更为自觉的品质和期许，也使冯唐的文本有一种逼人的张力。
就小说集的主打篇《天下卵》来说，其实故事本身并不新奇，它的蓝本就是我们熟知吕不韦“奇货可居”的传说。像吕不韦把自己已有身孕的爱妾送给在赵国做人质的秦国公子子楚一样，故事的主人公快刀刘为了投机权力，也把自己的女人献给了皇帝，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改变家族卑贱的血统。快刀刘之所以能够无限接近权力核心，是因为他特殊的职业，他的专门为进入皇宫的太监净身的行当，让他掌握了宫廷内部的运行轨迹，所以，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天换日。当然，小说不同于历史，它需要更多的虚构完成一个复杂的权力经营的过程。所以，冯唐才让这个权力的阴谋变得一波三折，扑朔迷离。按照正常的叙事推理，有快刀刘处心积虑的谋划，有权力中心大太监的推波助澜，一切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然而，正如历史本身一样，必然中自有一种偶然存在，而看似不经意的偶然，却改变了原来的必然，并确立重新的必然。这是一种悖论，却构成了历史的伦理。
故事的主人公快刀刘为了实现梦想，进一步铤而走险，竟然亲手切下了儿子刘瑾的命根子，送他进宫，让他继续完成家族成为皇族的大业。至此，故事似乎有了眉目。因为，从表面上看，做了宦官的儿子，至少扫清了一些障碍。然而，当我们再次回到故事的最初，重新打量那座神秘阴森的“地下宫殿”之时，就会发现那里面弥漫的鬼气和玄机。一个专门负责净身的地方，却几乎操纵了整个国家的命脉，甚至，正在一步步颠覆这个王朝的伦理基础.这是一个绝妙的隐喻,所谓的权力，所谓血统，其实都是愚弄草民的障眼法，背后是肮脏的交易和黑暗的操作。权力的秘密在于“去势”，血统的秘密在于造假。这不是我们吓唬孩子的故事。母系氏族之后，男人把握着国家和社会的走向，而男人中的一部分也因而成了专职的政治动物。这些政治动物们没有别的事做，想的就是如何维护和巩固他们既得的利益。最终他们“发明”了教化和惩罚。而无论是教化还是惩罚，目的就是让原本血性十足的男人失了血性，让原本有力量的生命没了骨头。而其中最大的发明，则是去掉那排泄荷尔蒙的东西，让男子不成男人。于是，奴才诞生了，王朝稳固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从历史的字缝里寻找，我们可以看到权力张目的无数版本。无论是宫廷政变，还是草莽起义，不管他们打着何样的旗号，在一个由阴谋排列的程序里，都逃不出那种翻云覆雨的阴险和狡诈。权力不仅仅是欲望的变种，它还和和繁衍有关。所以，草民只配有一个女人，甚者一个都不配拥有;而王室，那个被成为天子的家伙，却可以三千佳丽，可以十个、一百个的生。这不仅仅是生育和繁衍的问题，还关乎一种伦理纲常。传宗接代便成了大问题同样的事情.不同阶层的人享有不同的权力，这是权力的分配，也是它具体的生成。所以，在冯唐那里，“天下卵”不是生命的命根，而是权力的命根，是权力角逐的原动力。可以这样说,命根子，不仅是男人成为男人的标志，也是生命力的表现。一旦失去这个最基本的特征，男人就不再完整，就没有了尊严。权力运作的秘密，就在于让人失去生命的尊严和价值，然后，作为空心人或者奴才匍匐在权力的脚下。从这个意义上说，冯唐的眼睛是超级毒辣的，他看穿了权力背后的猥琐与荒诞，也写尽了权力的血腥和危险。
小说集的其他几篇也基本延续了《天下卵》的机巧。《安阳》写古代的占卜和巫术，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但在神秘中又隐含了现代科学的元素；《麻将》则写出了生命中不可言说的巧合与幻觉；《不叫》的故事是现代版的商场和情感，但却充满了诸多的不确定性；《廊坊有个秦始皇》则以荒诞的笔法写出了当下荒诞的生存真相；《小明》中关于生命整齐划一的预设，更是充满了大胆而又有针对性的想像。尤其是《刺客列传2004》，更是别具匠心，把当下的杀人恶魔马加爵和古代的刺客放在了一起，时空颠倒，虚实相间，是现实与历史的相互映照，也是经验和超验的完美融合。在写法上，冯唐的小说不是中规中矩、少长咸宜的那种，而是笔走偏锋的另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继承的是西方现代派的荒诞和鲁迅《故事新编》的冷峻与黑色幽默，是马原、余华等先锋写作的继续和深入。在冯唐笔下，重要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情节的连缀，是叙事的方式，是表达的技巧，是想象力的张扬，是隐喻的机趣和反讽的凌厉。那些看似普通的故事，因为作家的巧妙的谋篇布局，再加上手术刀一样精准、繁复\严密的细节描写，竟然也摇曳多姿、气象万千。读冯唐，我再次明白，打动读者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讲故事的策略。许多时候，读冯唐的小说，不得不时时回望，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按照我们习惯的逻辑进行，而是打乱了时空顺序，以恣肆汪洋的气势自由喷薄。
然而，因为有对汉语写作的虔敬，他的语言又绝非那种泥沙俱下的粗糙，而是有金属的质地，和玉石的润泽。所以，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会不自觉地读出声来。我把他的小说当诗来读，竟读出了当下诗人笔下缺少的氤氲与回环之美。比如开头“铁器时代。东亚，北方，蛮族的首都上京。依水而建，有条小河在城边流过，经营多年，房密，路仄，人杂，车稠。碧蓝天，无云，黄沙地，没草。”，这是经典而纯正的汉语之美，它犹如金属撞击，清脆而干净，没有翻译体的臃肿和拖沓。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恰恰是对语言的节制与打磨，以及细节的扎实，与那种荒诞、变形的叙述构成了文本的平衡。卡佛曾经说过“作家是用不着玩花招的，甚至也不用比谁都聪明。但他要有伫视平常事物而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能力，哪怕可能因此受人嘲笑。”（《论写作》））这是卡佛的看法。卡佛的小说写得漂亮，这不假，但卡佛的写作不是模式。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美学原则和写作策略，这是写作的常识。所以，对于冯唐而言，享受那种制造悬念和障碍的写作，就是一种突破。而对于读者，跟着作家做智力上的推理与探险，并因此获得某种不同于尘世生存之道的智识，同样是件快乐的事情。2013-3-6夜
《天下卵》 冯唐著 花城出版社 2012年12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