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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垮掉到疲脱

发布: 2009-3-27 07:36 | 作者: 于坚



——从美国诗歌和《后垮掉派诗选》的出版说起

       1984年,“垮掉的一代” 的精神领袖爱伦.金斯堡由中国作家协会的人陪同,来到昆明,在云南大学外语系的一间教室做了一场演讲,听众里面少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没有嚎叫。我的住所距离他演讲的教室只有几十米,我没有听到嚎叫,根本不知道这位诗人就在我隔壁。而当时我正在写诗,已经读过爱伦.金斯堡的作品,深为震撼。
      
       “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
      
       “在骷髅般的窗玻璃上发表猥亵的颂诗”
      
       “他们套着短裤蜷缩在没有剃须的房间,焚烧纸币于废纸篓中隔墙倾听恐怖之声”
      
       “他们一连交谈七十个小时从公园到床上到酒吧到贝尔维医院到博物馆到布鲁克林大桥”
      
       《嚎叫》
       这简直就是在写我自己的日常生活。“运用日常的街谈巷议,当时希比派的口头语,不做作,很自然,没有一点好像隔一层的生活或隔一层的人的企图。”(引自张 子清《对垮掉派诗歌的随想和反思》一文,博比.路易斯.霍金斯(Bobbie Louise Hawkins)语)那时候位于昆明尚义街6号吴文光家的由云南大学一些文学青年组成的文学沙龙正在狂热时期,我们留着长发,跳迪斯科,酗酒……处于“主 动疯狂”(金斯堡语)的边缘,在这个大多数人都穿灰色中山装的城市看起来就像疯子或逃犯。讨论诗歌在深夜步行穿过整个昆明,经常数十个小时,在黎明的硝烟 中散去。有个夜晚,我们穿着短裤在大街上走,“站住!”几个大学生被押进了派出所。文革延续过来的精神压抑和恐怖依然严峻,写作是危险的、地下的,我们总 是担心着有一天他们来敲门。我没有挨饿,但一贫如洗。我们讨论诗歌的时候,渴了,喝冷水管里的水,我的门后面挂着个军用水壶,里面总是灌着一壶冷水。金斯 堡的诗歌有强烈的现场感,我视他为我们的诗人。对于我,垮掉的一代是个光辉的名字,我觉得命名的就是我这一代人,我们自以为是。
      
       他使我想起惠特曼,我在70年代阅读了《草叶集》,这是我早期诗歌启蒙的几本重要诗集之一。云南人楚图南翻译的这本《草叶集》,非常有力地表现了美国精神 的辽阔和野性。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能够超越楚图南的译本,这样的诗歌不是凭着知识就可以翻译的,翻译者自己得有强大的生命力。惠特曼歌颂了大地、爱情、 身体、生殖……有一种健康的浪漫主义激情,一种深刻的狂飙。从创造社开始,中国新诗一直为种种浪漫主义主导,在文革时期,浪漫主义更是成为主流意识形态, 走向了假大空。我写诗之初,就对浪漫主义保持着警惕。惠特曼令我心仪,我阅读过的新诗从未如此灿烂深沉地歌唱过大地。那时候我还在昆明北郊一家工厂当铆 工,惠特曼陪伴我渡过许多秘密时光,我不能大声地阅读它们,我只能偷偷地阅读,这是一本禁书,里面歌颂了大草原、大海、生殖器和性,他甚至歌颂手淫,还了 得!当时我正值青春期,我的生命内在的涌流与这些诗歌一拍即合。我感觉到惠特曼的诗歌中有一种声音的洪流,他是一个站在大地上的赤裸的安泰,一根伟大的阳 具。惠特曼的诗歌有一种万物有灵的立场,这正与我的云南高原生活经验相通。
      
       “攀登高山,我自己小心地爬上,拉着细瘦的小枝,
       行走过长满青草,树叶轻拂着的小径
       那里鹌鹑在麦田与树林之间鸣叫
       那里蝙蝠在七月的黄昏中飞翔,那里巨大的金甲虫在黑夜中降落,
       那里溪水从老树根涌出流到草地上去” 《草叶集》
      
       这完全是我的云南世界。青年时代,我经常独自在昆明附近的高山荒野中漫游,有时候与野兽对视良久。云南是中国最原始的高原之一,大地上有一种唐朝以前的氛 围,唐诗在云南阅读就像是同时代人的诗歌。“诗成泣鬼神”,鬼神并不是遥远的神话,就是我的世界中看不见的存在者。人和自然很亲近,古代的部落继续迷信万 物有灵。文明在此地尚未腐烂。我时常感受到“大块假我以文章”。在惠特曼到来之前,王维是我最热爱的诗人,《辋川集》被我翻得稀烂。惠特曼带来了另一种 光,汉语在他的诗歌成为辽阔的、自由的、狂野的、激情澎湃、无拘无束。我内心充满了写诗的强烈冲动。
      
      
       《南高原》
      
       太阳在高山之巅
       摇着一片金子的树叶
       怒江滚开一卷深蓝色的钢板
       白色的姑娘们在江上舞蹈
       天空绷弯大弓
       把鹰一只只射进森林
       云在峡谷中散步
       林妖跑来跑去拾着草地上的红果
       阳光飞舞着一群群蓝吉列刀片
       刮亮一块块石头 一株株树干
       发情的土地蜂涌向天空
       蜂涌向阳光和水
       长满金子的土地啊
       长满糖和盐巴的土地啊
       长满神话和公主的土地啊
       风一辈子都穿着绿色筒裙
       绣满水果白鹭蝴蝶和金黄的蜜蜂
       月光下的大地披着美丽的麂皮
       南高原的爱情栖息在民歌中
       年轻的哲学来自大自然深处
       永恒之美在时间中涅槃  
       南高原 南高原
       在你的土地上
       诗人或画师都已死去或者发疯
       南高原 南高原
       多情的母兽 人类诞生之地
       生命之弦日夜奏鸣
       南高原 南高原
       那一天我在你的红土中睡去
       醒来时我已长出绿叶……
      
       1983年
      
      
       《作品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
       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
       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
       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
       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
       面对千山万谷  我一声大叫
       想听自己的回音  但它被风吹灭
       风吹过我  吹过千千万万山岗
       太阳失色  鹰翻落  山不动
       我颤抖着贴紧发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
       后来黑夜降临
       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  沿着一条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就了我
       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
       初恋的激情
       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
       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
       在没有山岗的地方
       我也俯视着世界
      
       1984年
      
       惠特曼是大地的歌唱者。金斯堡是文明的批判者。他们的诗歌中都有一种光明的声音,心灵的自由,对生活的热爱,激越的情感,雄性的力量。他们是诗歌中的英雄,而那时代我周围的诗歌太苍白了。
      
       在惠特曼这里,摆脱了欧洲大陆的新英格兰是一种复活之光,美国大陆充满着自由、解放和创造的辽阔可能。西方文化中的理性主义的束缚在莽荒的大地上虚弱了, 美国不需要尼采,这土地上本没有上帝,惠特曼复活了欧洲文化中已经被基督教消灭的泛神论,大地辽阔,自然原始,民风淳朴,文明还没有完成雅驯,那些从旧大 陆流放来的劳改犯和没有被燕尾服改造成功的野蛮人可以放手创造自己的新文化,新上帝。牛仔裤是劳动者的时装。美国诗歌从惠特曼到金斯堡一直使学院派的欧洲 很不舒服,欧洲暗中嫉妒生机勃勃的青年美国。比较十九、二十世纪以降同时代的美国诗歌和欧洲诗歌,美国诗歌就像唐朝,大师辈出,杰作如云,欧洲诗歌则像明 清,呈日薄西山、穷转恶算的趋势,天才寥若晨星。欧洲的图书馆太密集,太壁垒森严了。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们的反抗与惠特曼们比起来,总是显得做作。惠 特曼横空出世,他诗歌中的非理性很自然,来自对大地、生命的喜悦惊奇而不是对图书馆的绝望。欧洲诗歌在二十世纪前期和中期有些复苏,我怀疑是得了美国诗歌 的福泽。美国诗歌有点道法自然的味道,无论是惠特曼、狄金森,还是佛罗斯特、梭罗、毕肖普……垮掉派的加里.斯奈德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似乎就是魏晋诗 人。美国诗歌使我感到亲切,从惠特曼、金斯堡们的以我观物,有篇无句;到佛罗斯特、艾略特们的以物观物,以及庞德、阿什伯里的点石成金。也许是道发自然在 中国是一种悠久的传统,在美国则是一种新兴的经验。美国文化是在古老的西方文化重返荒原的途中诞生的。为学日损为美国知识分子刻骨铭心,他们抛弃了欧洲那 些古老的图书馆,直接面对荒野、生命。垮掉派的诗人凯鲁雅克在一书中说,他曾经在美国卡德卡德国家公园的孤独峰独坐63天,觉悟到色即是空。大块假我以文 章(李白),从原始的大地、人生、日常生活而不是偶像、知识、政治正确觉悟文明之真谛,道法自然,乃是中国文化的伟大传统,可惜今天已经被抛弃。今年10 月,我参加帕米尔文学院的一个活动,与几位美国诗人一同去黄山,站在山峰,面对雄奇险峻的千山万壑,我忽然想起凯鲁雅克的小说,一回头看到一石头上刻着几 个字,说是一清代英雄为了磨砺自己的雄心大志,曾经在这石头上面对黄山数年。
      
       爱伦.金斯堡继续了惠特曼。每一代人对文明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光明或者黑暗,赞美或者反抗,如果惠特曼的美国是一种光明的话,在爱伦.金斯堡这里,已经完成了工业化、现代化的美国则令人失望,梦想中的新世界并没有到来,理性主义借助经济力量更加强大,令人窒息。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在爱伦.金斯堡这一代人那里,完全是个黑暗王国。现代化没有灵魂,这是一个拜物教全面胜利的世界。生命感到绝望,渴望自由,愤怒出诗人。
      
       “他们徘徊在夜半的铁路调车场不知去往何方,前行,依然摆不脱忧伤”
      
       他们在货车厢里点燃香烟吵闹着穿过雪地驰往始祖夜色中孤寂的农场”
      
       “ 疯狂的浪子和天使压着点子敲击,鲜为人知,但仍要留下死后来生可能想说的话,
      
       脱胎换骨站起在爵士乐的奇装异服里在乐队号角的阴影下,
      
       并吹奏出在美国袒露着心灵求爱所遭受的苦难,
      
       吹出萨克管中以利以利拉马拉马萨巴各大尼的哭喊,
      
       这哀鸣捣碎了城市直至最后一台收音机,
      
       从他们自己身上剜出的这块人生诗歌的绝对心脏足以吃上一千年。”
      
      
       《嚎叫》
      
       令人颤抖。这是混合着鲜血、精液、大麻、酒精、灵魂出窍的生命之歌。
       永远的诗,对于那些自由的灵魂。
       他们知道诗歌的真谛。这些美国人知道“文章为天地立心”。他们为美国立了心。也为全世界的被黑暗包围的自由心灵召魂。
       1983年我写了《二十岁》,这首诗无法发表。十多年后我直接收进了诗集,其实我这时期大多数诗歌都没有发表。那时候我写了不少摇滚式的长句子的诗,这是其中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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