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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著的鬼魂

发布: 2009-3-27 07:29 | 作者: 杨典



——《日瓦戈医生》之电影式微与小说追远

       生活又无缘无故地回来了,
       就象当年中断得那样奇怪。
       我又来到这古老的大街上,
       就象那个夏日里的时候一样。
      
       还是这些人,这些操心事。
       自从那个死亡的黄昏
       匆匆将落日钉在曼涅日广场上,
       至今,落日的火焰没有冷却。
      
       ——鲍·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
      
       前不久买到了等待多年的法国作曲家莫里斯·贾尔的《日瓦戈医生》电影原声碟。音乐不仅把我带回到15年前看这部电影的追忆中,更把我带到20年前阅读小说 《日瓦戈医生》的追忆中。电影是大卫·里恩拍的,美国人虽然并不真正理解近代俄罗斯思想和文学,但后来也没有人再拍。因为此片尽管离伟大的原著很远,几乎 被爱情故事化了,但无论如何也可以算得上一部伟大的电影。不喜欢它的人只有两种:对上世纪初俄罗斯那段惨烈的血色历史与诗歌不感兴趣或不懂的,以及对所谓 “宏大叙事”题材不感冒,或觉得累的。
      
       《日瓦戈医生》——这是一部怎样的书啊!20世纪俄罗斯小说中,大约只有《古拉格群岛》可以和它相提并论。而它的影响——正如卡尔维诺在《帕斯捷尔纳克与 革命》一文中说的:虽然已经到了20世纪中途,但《日瓦戈医生》所代表的俄罗斯19世纪伟大小说的传统,“就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一样,总是不断地前来打 扰我们”。
      
       抛开帕斯捷尔纳克个人的阅历或诗歌成就不谈,这本书本身就是太罕见的、诗化的、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标本。几乎每次随便翻开一页,其中的句子都会让你有所思。 它是“圣经”的写法,把俄罗斯在20世纪被红色恐怖颠覆与异化的前后过程,演化成了一部抒情的,一个医生兼诗人的,以及一个艺术化民族的“出埃及纪”。在 法老般残酷的斯大林大清洗中,日瓦戈以对大自然的爱、宗教良心、对女性美的迷恋与诗歌,让前苏联那片死亡的“红海”从中间分开了。他,以及作者本人,甚至 当时的整个俄罗斯民族,都是依靠着自己天生的对艺术与生活的纯粹倾向,从而走出了绝境。至于那些穿插在中间的散文,作者本人对音乐、绘画、医学、基督教、 战争、爱情、婚姻,对沙皇制度与革命,对铁血共产主义时期的灾难与俄罗斯田野的理解,以及最后附录的诗集,也都代表着帕氏个人的最高境界。
      
       正因为如此,这本书从我17岁的时候就一直被反复阅读。就是坐火车去外地我也经常带着研究。在我内心中一直决心也要写这样一本以中国为背景的书,同时也是 “人”的书。这需要一生的阅历和经验积累,语言操练和不被世俗磨灭的锐气。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帕氏本人是个女性崇拜者,从小又出生于艺术家庭,父亲是画 家,母亲是钢琴家,他本人师从斯克里亚宾学了6年钢琴,并兼修作曲、绘画和哲学,也是一个杂家。虽然在斯大林面前他不得不低声下气,甚至无力营救死于集中 营的曼捷斯塔姆,并被迫拒绝了诺贝尔文学奖,郁郁而终。但大师仍是大师。任何现世的摧残和批判,都不可能影响小说《日瓦戈医生》的永恒存在。记得20年前 我曾和朋友争论,说老帕书是好,但在曼捷斯塔姆的问题上他毕竟畏缩了,是个懦夫……等等。我太片面了,因为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东西当时都还不懂。这样说其 实很不公平。我还不明白,象那样年纪的一个人,哪怕是在普通年代的普通人,也已经不能完全为自己而活了。身边需要你负责的亲人、朋友和爱人太多,你已经不 能完全是你自己的了。英雄好当,但那会让多少无辜的脑袋人头落地!何况,那是在什么年代啊?太难了。
      
       小说中,日瓦戈的情人拉里莎是真正的诗人,虽然她不写诗,但这个女人身上融合了帕斯捷尔纳克对所有俄罗斯白银时代女诗人的理想人格,多情、激烈、大胆、高 贵而且充满艺术气质。而日瓦戈的妻子冬妮娅却更像个东方的贤妻良母。安季波夫在雪地里开枪自杀时,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记得帕斯捷尔纳克说:由于太冷,血 浆和白雪融到了一起,就像上了冻的山梨果……
      
       还有日瓦戈一家因战争与革命隐居回老家瓦雷金诺,这太容易让中国人想起古代那些士大夫官僚,当遭遇变故时解甲归田,退隐山林的行为。帕斯捷尔纳克在那其中对大自然的描绘,毫不比魏晋人物逊色。
      
       打开书,第一章的整个八段,都是第一流的散文。
      
       书的后半部分,所谓日瓦戈的“日记”,也每一篇都是很好的随笔。是对俄罗斯文学与大自然的总结
      
       这些与附在整部书最后的25首诗,基本都是用类似《旧约》包容“诗篇”与“箴言”的那种形式来写作的。
      
       在20世纪中叶,乃至到今天,这部如此准古典主义式的长篇小说,依然显得如此地后现代、和如此难以超越,如此地伟大,这就是“巨著的鬼魂”。相比索尔仁尼 琴的作品,帕斯捷尔纳克带有更多的文学性,诗性和大量的类似19世纪俄罗斯抒情小说的幽雅,壮美和生活中密集的爱。他是文学中的柴可夫斯基或肖斯塔科维 奇,而在笔法上,则是真正继承了契诃夫、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三种传统的。帕氏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雕琢的恶德和对原罪的炫耀,也巧妙地回避了果戈里式的 过度忧郁,而是将自己在诗歌中的纯、素与早期共产主义思潮中(革命的文学本质)对文学与艺术本身的刺激,有效地扩张了,成了一本让同代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大 书。
      
       这本书汉语有三四个版本,最早的一个是内部参考读物,第二个是八十年代蓝英年译的,第三个是江枫译的,还有一个是台湾翻译的《齐瓦格医生》。我个人觉得第二(诗翻译得不行)与第三个译得最好。
      
       中国近代也是一片大混乱,有着无数的悲剧和太多的值得写的东西。但是中国作家没有产生出这样一本大书。
      
       究其原因,不是中国作家不会讲故事,而是知识与博学不能融会贯通,甚至很多会讲故事的作家知识结构太单调,对文学外的艺术修养基本等于零。就是有也只是书 本化的,不能大量地、专业化地融于自己的书中。而自古以来,一个作家需要知道、做到和用到的东西,甚至身体力行的东西,都必须要千万倍于旁人。很多学识可 能研究了多年,最后在书中只能用上一个小段落。而就这一个小段落,却也是全书不可分割的结构之一。故事的本质是简单的。电影就是讲故事。但是小说或一本伟 大的书就不同了——那需要大海一样的智慧和辽阔的细节,而你的平生所学全部都要充斥其中,混一而无痕迹,就好象大海里的盐。
      
       当然,这些是我的理解。话说回来,一本大书的成熟往往都是天意,作者本人也无法把握。他只是个过滤器。譬如《史记》或《红楼梦》都是这样的天才手笔。再多 的知识经验也要由天才的手来整理,修剪和夸张。记得在电影《日瓦戈医生》最后有这样几句对话,就是说的这种东西。战争结束后,日瓦戈的弟弟站在高处,朝刚 找到的日瓦戈与拉拉失散多年、背着一把琴的女儿问别人:
      
       “她会弹那个琴吗?”
      
       “会”。
      
       “是谁教她的?”
      
       “没人教,她本来就会”。
      
       “哦……那就是天赋”。
      
       但天才的书也需要懂得天才的人去阅读或误读,否则没有意义。尽管电影《日瓦戈医生》1972年在美国上映时,观众排着长龙去看,它拿完了当年几乎全部的奥 斯卡各项大奖。但是不喜欢,不懂得这小说《日瓦戈医生》、甚至连这影片也不爱看的也大有人在。这没办法,也不屑于解释。尤其现在的生活节奏,谁还会去看全 片摄影象列维坦、希施金或马奈的画一般,充满着早期印象派风景色彩而题材又那么沉重的东西呢?每年光是玩视觉革命的片子都还看不过来呢。所以,日瓦戈的终 极意义还是要依赖小说原著。而大多数人就是对这书早就耳熟能详,但真正仔细阅读过的并不多。很多人把它当成名著买来,翻一下,就搁在了书架的冷宫上。现代 人都是焦虑与浮躁的(就是在文学与诗歌本身上,这本书的时髦性,也远远被遗忘在了30岁以上的那一代人中间。现在满纸充斥着什么后现代、生殖器比喻和口水 的诗,占领了几乎所有抒情诗人的电脑。今天的少年诗人们谁还不会写几句暴力、漆黑、腐烂和叛逆的废话诗呢?他们一直写到诗已经让人恶心。一直写到诗人象手 淫犯一样让全社会的人厌恶,嘲笑。)甚至对最好的书,一旦太厚,现代人也缺乏耐心。大家只关心那些能立刻解决问题,或者立刻引起兴趣的文字。油炸食品吃多 了,谁还能等得及药膳?但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真正爱诗歌,就会爱这本书,爱这种一个诗人用全部生命和时间一字一句写下的、和大自然一起生长的艺术作品,并 尊重与崇拜它的价值。也许它以后再不会象冷战时期那样忽然吸引全世界千百万人的注意了,那是因为它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因为它要把天才阅读者的数量分一些留 给未来的后代们。它将要永远吸引全人类的注意,已不愿再和我们今天这些尘土般短暂的生命计较了。
      
       2007-09年(修改重发)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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