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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动者得其词

发布: 2012-12-06 16:24 | 作者: 多多



        凌越:你在国外待了十几年,2004年回到国内,我也第一时间到海口给你做了一个采访,我还清晰得记得你回国之后的那种兴奋。中国这些年的变化非常大,在回国之初的兴奋劲过了之后,不知你如何看待这种变化?你在出国之前和文学圈是好像是一种疏离状态,但是你回国之后——
        多多:现在也是疏离状态,绝不是热点,从未成为热点。不要说我愿不愿意成为热点,从来就没有,这是绝对的现实。第二点我想说我回国以后至少有五年,我想要真正慢慢的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指国内的现实和气氛)是07年底才开始苏醒。为什么会这样,很多出过国,待过十年二十年的人都一样,他们就是说需要十年才能缓过来,才能进入现在这个节奏。因为中间这十五年空当啊,你根本没有看到过程。再一个你的角度,你的位置是在西方看中国,不是在中国看中国,所以这个视角的调整绝对需要时间。因此我刚回来的时候就是失忆状态,而且我对国内的什么都是一种不能反应的状态。我现在也不能说我完全明白了,绝对不敢这样说,因为人家说十年嘛,这不是一个个人的事情。所以我想怎样看中国怎样看今天怎样看我们的存在,这都是大话语。那么我觉得我就是在我的观察中,还有我的向外看向里看,绝不要把自己置于任何道德制高点去批判什么东西,一定要把自己搭进去,首先从自己开始,那是最为重要的,因为那样的批判(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便宜,说的容易,但是无助于任何东西,包括社会性的一部分。人们一看就会觉得,你说这个容易,如果你剖析自己让大家来看,你里面也有这个社会啊,也有人啊,那可能就不太一样。我想我还是,现在没有什么很成熟的话语可以说出来,点点滴滴随时记入写作中,尽量在诗歌当中书写这样内外的关系。
        凌越:回国,回到母语环境中,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多多:流畅。还有一个就是……很难把它整理清楚。我出国以后,他们就问我,你离开自己的母语,写作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回来以后又是相反的问题——你回来以后有什么变化。我基本都是说没有什么变化。诗歌最骨子里的东西不应该有什么变化、重大变化。可是回国以后,生活在汉语的语流之中,并不只是写作上的,你与人的交往等等,这些东西就和在国外不同。在国外我就得使劲想,经常是听得模模糊糊,所以信息的截取就大打折扣,经常听不完整,同时还有误解。简单的说,回来以后我们有好的朋友,我们可以谈得很深。潜移默化,一下七年了,我也说不清了。反正我记得你上一次和我做采访的时候,我说的都是语无伦次的,话语都不通。回来以后还是有活力了。
        凌越:这个活力反过来对诗歌创作有什么影响?
        多多:那肯定是有影响的。在国外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活力。这还并不是指我个人的写作这一方面。一个非常合理的社会可能也有问题吧——我们这里充满了荒诞的故事、情节、戏剧性。但这本身也可以说是一种活力,每天都在变化。要回欧洲,十年你不回,它还那样。这样的情况就是缺少一种外在的刺激。
        凌越:尽管这种外在刺激,在你的诗中实际是显得比较隐晦的。
        多多:所谓的外在的刺激,并不是说我立即进行反应,而是说它会形成我写作的深层原因,这个深层原因,远比你直接写它重要。你写的可能是另外的东西,可能完全和你所经历的事件没有直接关系,可是它的原因非常重要。我觉得在中国这种刺激还是蛮多的。
        凌越:这就引入了我非常想仔细谈的一个问题,就是现实、个人经验和诗歌的关系,你对此怎么看?
        多多:我不大爱用现实(这个词),更不爱用“经验”。我刚才讲了,我是出于一种原因而写作,而且一定要重视深层的原因——自己未曾觉察的那种东西,也就是说出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一种东西。我感觉诗歌所处理的不是现实,是真实的问题。另外我更爱用“存在”。我感觉这个词的力量远比“经验”要有力量,要有更大的内涵。
        凌越:波德莱尔曾经说过:“我对现实感到恶心。”这大概也是一个现代主义者对“现实”这个概念的普遍看法和态度。
        多多:对的,我也不例外。现实就是一种忍受。写作按照一般的情况说,是一种逃避。
        凌越:你在回国前的诗中间就开始出现一些“词”,词语的“词”。这个“词”在你回国后的写作中出现的频率就更高了。比如说 “我信被生活粉碎的词”,以及《诗的创造力》中的“从等待那功夫,被动者得其词”等等。词与物的关系,这其实是现代主义非常核心的一个问题。你似乎更看重词语的觉醒,就是词对现实的引导作用而不是对现实的一种简单反应。
        多多:至少词要从现实中挣脱出来。要从被现实的有限性所禁锢的内部出来。其实“出来”就是言说。诗人的任务就是把它“言说出来”。我们经常停留在“言说”中,但是并没有“言说出来”。什么叫“出来”?就是对存在对词语存在的发掘。可能我从很年轻时就开始在干这个了。每天像农民一样在这里发掘、耕种。大概就是干这种工作。
        凌越:谢阁兰的《出征》最近出了中文版,我觉得写得很好。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的:“想像与现实轮流将唯一的存在据为己有”。它其实是在说存在就是在词与物之外的,人们非常难以掌握的一个东西,是不是这样的?
        多多:在诗学中“存在”这个词和哲学中的还不太一样。这个里面就结合了你的个人行为,它当然要触及经验。存在比经验要大。如果我们肯定了存在以后,面向了存在了以后,经验就存在了。否则我们一上来就是经验,把经验当成一切,到词语为止,(那就成问题了)。我想对于一个诗人,还是要争取当一个自觉的解放者,而不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
        凌越:有些人会讲,我写的东西都是从生活中来,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论述。经验的东西并不一定产生诗歌,只是诗歌要处理的材料。
        多多:这个问题要说起来其实也蛮绕的——谁从谁来。我还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能够把一些最隐秘的和词语的关系处理好以后,你说诗歌是从生活中来,也不错。可是如果不建立这样一个比较完善的、自觉的内在体系,那么你就是一个被生活役使的记录者,甚至连记录可能都算不上。新闻媒体这么发达的一个时代,诗人何为。用得着你去讲生活中的小故事么?它也负载信息,我们都一样活在同一块土地上,我们谁都不比谁拥有更多的所谓的“生活经验”,并不是竞赛这个。可以这样简单地说:所谓内里的这一块,心灵的这一块,思想的这一块,所谓精神领域的东西,如果出于解放状态,它就不会受制于所谓的现实。
        凌越:如果词语在诗人敏锐的工作下,处在一种开放式的状态之后,它自己有吸纳意义的自主性,而不是说人的理性赋予它相对狭隘的意义,我们诗人就是在设置一种意义吸纳的装置一样,它会有更多的可能性存在。
        多多:我是不太爱用这么多科技性的词汇。像“装置”都是我很反对的一个词。按我的话说,它寻求一种契合,你的内与你的外要有一种契合。再有就是,词与你的心灵要有一种契合。这种契合不是说你想做就能做的东西。还是有一种,我的老词——被动式的倾听,它会自动到来,但是这个自动到来,又要和你的主动迎接,你对词语的驾驭能力相匹配、相契合。这个时候就有可能出现佳句。
        凌越:就像你诗里讲的“被动者得其词”。
        多多:那我完全直言我的诗歌观点了。
        凌越:我记得我们上次访谈的时候,提到你的第一句诗:“窗户像眼睛一样睁开。”你一向对意象十分重视。而且你早期的诗歌中间,意象的经营是非常自觉的。但是你以前的意象系统,总的来讲,是比较传统的、比较诗性的。比如说:麦田、墓地、钟声等等,因为它有过去诗歌的痕迹,一说出来马上就进入那样的一种氛围。这些词语意象实际上是前现代主义意象。不论是波德莱尔还是兰波,他们都是在意象置换上有非常自觉的一个的意识。我知道你对波德莱尔、兰波是非常推崇的。除了意象之外,你对现代主义最核心的考虑是什么?他们是在哪些方面特别吸引你?显然你在意象置换这一块不是太在意。
        多多:第一我不是按照任何主义去进行写作。包括我早期的写作,是受到诸种影响以后开始的。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主义主导我早期的写作,我当时更是不可能很清晰地知道。很多自我命名实际上都不准确的。还是回到我刚才所说的话——不是从一种主义一种流派开始写作,而是一直要从你的存在所给予你的开始(写作)。就是说读书与我的关系、阅读与我的关系、他者与我的关系、伟大诗人经典作品与我个人写作的关系,我觉得这中间还是有距离的。你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道理他所提供的道路走,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我们差了一百年,你想这么做都不可能。另外我回到另一点,这不是读书读来的,这些伟大的诗人给予我的还是激发、共鸣,他并不限制你的场所,比方说“麦田”,对于他们很可能并不只是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关系。我们是一个农业国家,我们对土地,我去农村插队,那是我的经验,那是我的记忆。用经验不如用记忆,有一些终生的记忆才是创作之源,永远不能忘怀的东西,由它来生发一些东西。还有就是写作不能太自觉,写作太自觉就有硬性的,理性的痕迹。我说的是契合,也不是说完全在陶然之中不知所云地写作,也不是那样的。
        凌越:你刚才说不能太“自觉”,可是写作中间的自觉意识和某些时候的放纵思绪,这两者之间其实是非常微妙的。因为现代主义和浪漫主义一个很大的区别即在于,现代主义者对自己的诗作多了一层审视的目光。可能在写作的某些瞬间是不是还是需要某种自觉的东西?
        多多:诗歌写作也不在于自觉与非自觉中间,这都不是要点。它肯定两者都需要。第一,创作过程的时候需要一种盲目地、被动地接受,需要一种自发性。可是在你审视自己写成的东西的时候,这个时候搏斗就开始了。因为你开始不同意你自然到来、得来的东西。而你又不能命令它给予新的东西,这个时候你的心智就要参与了。因此这个过程是非常缓慢痛苦、非常漫长的过程。这也是我的写作时间为什么相对比较长。我就不可能说“哗”一气呵成式的(写作)。早期有过,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你经常是不满意自己写的东西。
        凌越:你这样的写作方式本身,实际上就是自觉的一个东西,你在写诗的过程中间就是不断去考量它的效果吧,是吗?
        多多:它仍然是一种存在于感觉之中的一种观念,不能离开感觉。有时候也说不清它为什么自己就觉得不行,但是它肯定是有问题的,因此就要搁下来。随着你的阅读,我并不是说你阅读以后马上就要转化为创作,这是不可能的,二者没有任何必然性的联系。或者说这个过程是非常神秘的,你自己说不清的,能说清的话那可能就坏了,因为那就是人家的东西。
        凌越:你刚才说“感觉中的观念”,这个说得特别好,如果说我们写诗的人需要有观念,这个观念本身仍是必须要有弹性的,而不是一个教条的东西。你回国以后写的诗还是出现了一些和以前迥然不同的意象,比如说“教务处的窗台”这样的意象,我当时就觉得很新鲜。这个也是基于你的生活,而不是对意象置换的考虑吗?
        多多:现在我先说两件事。一个是意象这个问题是不太好说的。因为意象它基本是形象和你的思维轨道之间的关系,不知道怎么就能出现这样的东西,它不是纯词语的,它一定有它所指的。第二点,像“教务处的窗台”这些意象,这个是我回国以后,我增加了写作的层次。在这一点上比较注意审视了。以往就是在写一种没有时间和地点的东西,完全就是上来就在那里歌唱,因为它满足歌唱性的,这点。而现在我在言说的时候注意几个层次,同时并用。我并非一定要反对现实,而要生活在一个所谓的私人空间,心灵空间,并不完全这样。但是我要让它来去自由。这个就是说和写作年龄、阅读都有关系,慢慢你会不满足于比较单线条的写作,所以我想这些东西我其实还不并只运用了一次。越来越多。
        凌越:像矿区啊像这样的意象多次出现,从单一的意象这个角度来讲,是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吧。另外讲到记忆,你刚才说到麦田,我们年轻时候的时候那些在脑中挥之不去的形象。但是也有一个所谓的文学记忆。我想文学记忆和现实记忆同时在左右着一个诗人的写作。什么叫文学记忆?就是阅读的书还有文学史的观点。是不是这两者也都在发挥作用?
        多多:这些都说不清楚,那是肯定的,绝对不可能是单一一方面的,而且一个好的诗人他应该尽量地汲取各个方面所能够给予的营养。就是这样。只不过有一点,我并非想要一定要创造出什么样的形式和流派,我从未有此野心,想当一个开创者,因为这个,随着你阅读就知道了,几乎不再存在这样的,这种革命性的诗歌,革命性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再一点,我诗歌写作的初衷也并不是要成为一个文辞家,而是——还是那一句话,我从来不为了什么东西而写作,从来没有。谁让你投生到世界上来,这个不是你的选择,就是一种被迫承受吧。
        凌越:不为某一个具体的原因,但是我想你的写作可能还是会有一个简单的的共同点,比如说创作的愉悦。
        多多:对,审美愉悦,这是肯定的。但是这种愉悦随着年龄也在发生变化。何为愉悦?苦,更是愉悦。
        凌越:你早期的诗,基本上每一首诗有一些非常炫目的意象,甚至这些意象是非现实的,比如说船只满载黄金般沉稳,没有这样的一种存在,但它仍然是非常炫目的意象。
        多多:这也未必,经常有运金子的船,沉船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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