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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聚会的告别

发布: 2012-10-18 16:38 | 作者: 过士行



本小说系虚构,如与某些人的遭遇相似纯属巧合。

        已经忘记了当初是如何的热血沸腾,几十万知青奔赴北大荒多么一往无前,不过十年,这几十万大雁要南飞了,拦都拦不住。
        眼看着连里的人走了三分之二了,已经结婚的老蔫儿和金花坐不住了。金花的双胞胎妹妹银花已经返回哈尔滨了。她是单身。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中国的户籍和单位对人还控制很严,员工是不能轻易调动的,也不能脱离户籍所在地自由居住的。这些知青来得容易去得难。
        先是家庭有背景的走,部级干部的子女,来了不到半年就走了,这些都是极少数;再后来能通过后门当兵的都穿军装走了,将来复员他们能回到原来的城市。再后来能唱歌的,能拉琴的都当文艺兵走了;再后来积极分子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走了;再后来有病的走了,再后来家庭困难的走了;再后来,政策松动了,凡是知青都可以回原来的城市。但是结了婚的不成。结婚的算就地安排工作,不再享受知青待遇。可离了婚的还算知青身份。
        两年前结婚时,有多少人羡慕老蔫儿,把连里最漂亮的卫生员金花取到了手。这姐妹俩漂亮得都没人敢打她俩的主意,就在小伙子们都愣神的时候,金花跟了老蔫儿。婚礼那天闹洞房差点出人命,这些光棍儿心里不平啊!好花怎么就插在牛粪上了呢?金花的父亲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母亲是跳芭蕾舞的;而老蔫儿的父亲是蹬三轮的车夫,每天挣得的是计件工资,旱涝不保。他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全家就没有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这姐妹俩的出身不算好,父亲据说给日本特务割过阑尾,还有人说他早年留学日本学医,还有人说其实他爸就是日本医生,算是有历史问题;姥爷是白俄,这样她俩算是日俄双料汉奸的后代,一度没有通过知青转兵团战士的资格审查。银花的脾气很大,有一次开拖拉机的驾驶员把手搭在她大腿上,她一脚就把驾驶员踹了下去,从此再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金花的脾气好,人缘好,加上有些难买的药比如治脑血栓的维脑路通、安宫牛黄,她家里可以买来,连里就让她当了卫生员。自打她当了卫生员,全连的药品消耗倍增,有病没病都往卫生室跑。有个老职工非说自己有前列腺炎让她指诊,被她拒绝后第二天真的尿不出尿来了,送团部医院急诊,割去了睾丸。
        金花为什么跟了老蔫儿是个迷,有人在婚礼上问老蔫儿,老蔫儿只是傻笑,就是不说。老蔫儿是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百八十斤的麻袋装车,不用旁人发肩,他自己可以一手一个夹起来就走。为什么说他是牛粪呢,就是老蔫儿长得太糙了,一脸麻麻瘩瘩的,一双小眼睛。还有狐臭,夏天的时候隔着老远就以为到了养狐场。他结婚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集体宿舍的空气终于清新多了。于是有人就猜他那玩意儿好使。只有这一个原因了。有人编造说是老蔫儿去看病,给他打针的时候,金花看见了他那话儿,于是不能自已,当即决定下嫁。
        见问也问不出来,有人就把一挂鞭炮塞进了老蔫儿的裤裆,点着了。金花急了,伸手进去掏了出来,有人问:“硬不硬?”金花羞得跟喝醉了似的。银花三脚两脚踩灭了鞭炮。有人就喊:“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这句话不合语法,应该是小姨子的屁股有姐夫的半拉。东北地区都认可这个潜规则。银花不干了,回手打了说话人一个耳光,牙都打掉了。
        如果不是脾气相异,这姐俩谁也分不清,老蔫儿也分不清。她俩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梳马尾发。金花结婚后把马尾发盘到了脑后,没过几天银花也把头发盘起来了。
        老职工们都告诫年轻的小伙子,说银花娶不得,那是一匹劣马,弄不好要命。可银花又是个讲义气的人,有一回在团部,本连的小伙子和团部警通排的卫兵发生争执,那是因为要看一场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小伙子们没票,非要闯,警通排来了人要逮捕他们,两边推推搡搡要大打出手,明摆着打起来本连的小伙子要吃亏,还得关禁闭,银花站到了当间,说你们要是抓人,就踩着我过去。大概警通排的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楞神的功夫,金花劝退了小伙子们,躲过了一劫。
        连里不少人都返城了,那时候单身知青有医生证明不适合留在北大荒就可以办返城,银花没病,身体棒着呢。她拿着一把镰刀头去了团部医院,大夫问她看什么病,并且暗示只要跟他做爱,就给他办病退。银花掏出镰刀头刴在桌上,说你要不办,今天就骟了你!医生给她办了躁狂型精神病证明。并且注明有阉割异性的暴力倾向。她顺利地回了哈尔滨。
        走之前,她趁姐夫上团部拉煤的机会跟金花谈了一宿,给姐姐打气,说你要想走也能走。金花打算认命了,可银花不这么看,她主意大了。姐俩密谋了一宿。
        银花走的时候是姐夫送她到团部,由那里坐长途大客车去鹤岗,再从鹤岗火车站坐慢车到佳木斯换乘去哈尔滨的快车。因为长途车是一早就路过,怕来不及,头天下午他们就赶到了团部,银花那天可乖了,脾气从来没那么好过。晚上在招待所号房子,银花为了省钱,要姐夫跟她住一间,老蔫儿吓了一跳,说这可不成。银花说你想哪儿去了,没事,别人以为是我姐呢。老蔫儿说不行,别人说啥不管,咱俩住一宿万一要出事呢?银花还掉了眼泪:“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为你们省点钱。”后来还是俩人各住各的。临上车的时候,银花突然抱住他不撒手,那个抱法很像金花,双手不搂腰,而是搂屁股。老蔫儿发懵,车开走了,他恍然有金华走了的感觉,这下子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银花走了有一个礼拜了,老蔫儿觉得金华的脾气越来越像银花,没有个耐性。让她做回裂吧红菜汤,她说没心情。让她把被里拆洗一下她说凑合盖吧。特别是孩子晚上不大跟她,老哭。晚上孩子要解手,她也睡不醒,还是老蔫儿爬起来,给孩子拿的尿盆。老蔫儿要做爱,她说“倒霉了”,老蔫儿心说这回跟上次离得近了点。他寻思金华有情绪。
        终于,金花也沉不住气了,说咱连的人都走了这么多了,剩下咱们俩这以后日子得多孤单啊。她看看一岁的儿子,在炕上玩皮球,说:“咱们这辈子毁了不要紧,孩子将来是个种地的,会埋怨咱一辈子。”老蔫儿点点头,叹了口气,他有啥办法,上边有政策,结了婚的就不算知青了。认命吧。再说北大荒也不错,房子够住,宽敞啊,他家虽然在北京,可九个兄弟姐妹挤在一间十米的房子里,回去咋办啊?凭良心说,老蔫儿真不想再求人帮忙想办法了,北大荒挺对他的心思。十年耕种过的土地都有感情了。这个破家也是他一手收拾出来的,炕是他亲手盘的,别提多好使了,别人都是在灶间烧炕,他弄了个炉子接炕里的烟道,烧煤烧豆秸都好使,一捅咕炕就热了,还干净,把老职工们羡慕的不得了,都来他家取经。他家的柴禾垛是这里最高的,把全连的媳妇都羡慕的红了脸,说你家老蔫儿劲头有富余吧?要不借我们使使。金花光笑。她也不是吃干饭的,家里边是一把好手,她跟母亲学会了做红菜汤,她姥爷不是俄国人吗,哎,会做红菜汤,西红柿、大头菜、洋葱,加点从家里寄来的牛油,嘿,别提多香了。吃过的人都老闹着再整一回。她还会做俄国的大裂吧,俄国人管面包叫裂吧,就是一种发酸的粗面包,看着不咋地,抹上点猪油,配上红菜汤,可香了,要是有哈尔滨红肠夹上就更不用说了。还有一种生鱼片是跟她爸爸学的,他爸爸不是在日本呆过嘛。江边打鱼的都知道这种吃法,可是没有芥末。她家有,爸爸从哈尔滨寄来的。
        她家的窗户跟别人家不一样,北大荒的炕都在向阳方向,靠着窗户。以前都糊窗户纸,后来改玻璃了,比原来暖和了,可是隐蔽性就差了,也不挂窗帘,因为没有多余的布票置办。那时候啥都凭票,布票能够全家人穿的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脸面弄窗帘。再说北大荒天黑得早,一黑天都在自己家猫着,没人在你窗前窥视。家里黑灯也早,就不用窗帘。可是金花家有俄式的雪白的钩织窗帘,白天的时候,你往屋里啥也看不见,屋里往外看可是一清二楚,那是金花一针针钩出来的。她家还老有一股来苏水的味道,透着卫生。他们家是全团羡慕的美满家庭。
        这不政策又宽松了吗,只要单身都可以返城。离婚的算单身可以返城。可是离婚得有理由,那时候不像现在,一方觉得不能过了,就可以离,那时候离婚得工作单位批准,不批准你离不了。什么情况批准呢?一方不能过性生活,这条不适合老蔫儿家,儿子都一岁了。还有就是感情不和,这也不适合,谁都知道他俩好成一个人了。可要是真走不了那就剩在北大荒了。金花不甘心啊,加上银花又来信,说回哈尔滨去吃了俄式大餐,看了日本电影《追捕》,买了新出的一种叫快巴的衣料做了裙子,关键是她准备考大学了,十年文革,大学一直没有招生,这回听说高考明年就恢复了。新的生活不远了。这双胞胎姐妹想的都是一样的,凭什么银花能过新的生活,金花就不能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有政策我有对策。离!回了城再复婚!
        这天金花早早就下了班,到家后做了四蛋一汤,汤是红菜汤,四蛋是鸡蛋、鹅蛋、咸鸭蛋、羊蛋。羊蛋其实不是蛋,是羊的睾丸。北大荒杀猪才有肉吃,可没冰箱储存,不杀猪就没肉吃,就吃蛋。正好连里的羊让狼咬死了不少,全连分羊肉。老蔫儿把没人要的羊蛋拣回来了。羊肉吃完了,羊蛋还在,就凑了这么四蛋。还有小鸡炖榛蘑。
        老蔫儿一进门就闻见了香味,见炕桌上这么多菜,还烫了一壶北大荒烧酒,就说:“多好的日子,走啥走。”
        金花坐在炕桌另一边哄孩子睡觉,也不答话。老蔫儿一看她眼角挂着泪珠呢,就假装没看见。女人跟孩子一样,你越安慰越完蛋,甭理她自个儿就好了。
        哄着了孩子,金花擦干了眼泪坐过来吃饭。老蔫儿傻笑着给金花斟了一杯热酒。说:“干了吧。”可能是她有四分之一俄国血统吧,特有酒量,端起来一仰脖就喝了。
        酒过三巡后,金花说:“要是能返城,你干不干?”
        “也行,听你的。可要是还得跪地求人就算了吧。”
        “不用求人”金花说,“咱自己就办了。”
        “离婚?”
        金花点点头:“当然是糊弄他们的,回了城咱们再复婚。”
        “你当别人是好糊弄的?”老蔫儿说的是真话。
        金花说:“那就得来点儿真的,明天一上工,咱俩就开打,得打个头破血流,跟真的似的。看他们信不。”
        老蔫儿说:“你打针还行,打人恐怕手不够重。”
        金花说:“你手重啊,你打我呀。”
        老蔫儿说:“我也下不去手啊,咱俩连脸都没红过一次,你让我说打就打怎么好意思。”
        金花说:“这可是关系到咱家三口人前途的大事,留在这儿,可就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了。”
        老蔫儿说:“跟土坷垃打交道我已经习惯了,你让我回到城里,我又没别的本事。”
        金花说:“你刚三十岁,学什么都来得及。我还准备考大学呢。”
        老蔫说:“你考大学,孩子怎么办?”
        金花说:“你带着,你不是考不上吗?”老蔫儿不说话了。他打小就不爱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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