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囚犯来说，真正的监狱是在他走出监狱的这一天才开始的。”——Alain牧师（瑞士日内瓦，Carrefour Prison的创始人）
监狱路上
曾经听一位著名企业家讲过一个非常欧美思维的故事：他第一次与美国人做生意，签订合同的意向在谈判的第二天就已经确定，但谈判还是持续到了第五个工作日。忍无可忍的他问他的律师，你们在谈些什么，要知道这样每个小时要花掉我很多钱！律师告诉他，我们这三天来的讨论今天已逐渐达成共识，如果双方有人违约，仲裁的地点选择，双方一致同意去冰岛，因为那里的仲裁最可信任；如果需要坐监狱，对方提出要到瑞士的监狱去服刑，因为瑞士的监狱最讲究囚犯人权。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探讨这里面的技术问题。企业家感叹，这都哪跟哪啊，我是打算和你们做生意，你们拿着我的律师费竟然讨论到我未来到哪里坐监狱去了！感叹归感叹，但总算是知道了瑞士的监狱最为保障囚犯人权的。听过这个故事，当有机会到瑞士，并且能够实地去参观一所瑞士监狱的时候，内心充满期待。
2008年9月的一天，我们获准去参观位于日内瓦郊区的监狱Prison De Champ Dollon（沙多隆监狱）（网址参见：http://www.geneve.ch/penitent/champ-dollon/）。这所监狱于1977年从位于老城区的旧址迁到日内瓦城郊毗邻法国的郊区。从日内瓦著名的老火车站科尔纳万出发，乘F线到Petit-Bel站，转乘31号线公交到 Champ Dollon站，再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这个树木苍郁、阳光明净的所在。
在距离监狱大门15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栋美丽别致、亭亭“玉”立的木头小屋，我们被这间木屋卓尔不群的气质所吸引，以中国人常有的“Photo Crazy”的劲头，纷纷拿出相机。这响动，惊起了屋子内的女主人。女主人打开门，露出灿烂的微笑，交谈之后，得知这里是专门为囚犯的家属提供服务的一个名叫Carrefour-Prison（家乐福监狱服务机构）的NGO组织的办公场所。她们的工作宗旨是帮助囚犯回到社会。
Prison De Champ Dollon的三重门
监狱的大门外，有一颗苍翠的大树，树根部区域有一个生锈的铁牌，上面嵌着光亮清洁的监狱门牌（如图），上面写着联邦司法和警察部之Prison De Champ Dollon。循着树根门牌指示的方向往右前方步行三米左右，便到了监狱的第一道大门，这个大门普通、简洁，像国内很多重要公干部门一样超级低调，没有字迹再标明这是一所监狱（如图）。因为事先有预约和登记，我们在这道大门口核对过证件，并留下相机、手机、背包等所有可能记录监狱景观的电子物品，之后，顺利进入了监狱的第一道大门，开始了只能凭眼睛观察和耳朵记录的瑞士监狱探访之旅。
进入第一道大门，步行10米左右，便是第二道大门，这第二道大门之形状在好莱坞监狱类型片中很是常见，工作人员为我们缓缓启动大门，更有沉沉的回音，令我不由自主高悬心情，期待会有一些惊险发生。
进入第二道大门，正对着的，是监狱的行政办公大楼。在这里，设置有比机场更为严格的安检，为了进入Prison De Champ Dollon监狱的第三重门，我们脱掉外套、脱掉鞋子，经过了比美国机场更严格的安检，才得以进入狱警办公的行政大楼。
行政大楼里没有惊险。和任何一个简易旅馆的大厅类似，一楼有点类似简易咖啡馆，有沙发、茶几、有自动取用的饮水机，有资料陈列架，陈列架上有不少资料图片，我在其中发现了刚才路边小木屋的那个Carrefour Prison（家乐福监狱服务机构）的工作简报，很惊喜地拿在手中，在资料架上还发现了一支圆珠笔，记者的职业习惯，使得我把他们拿在手中，这份简报和这支圆珠笔后来帮了我的大忙，这张纸、这支笔，成了我在探访途中做记录的主要道具。
在会议室，我们见到了狱长Danies Scheiwill先生并获得了他的接待。据当地接待我们的机构工作人员介绍，这位Danies Scheiwill先生原为国际红十字会的普通工作人员，曾在这所监狱做义工，两年前参与应聘，成为这所监狱的狱长助理，目前被聘为狱长。在这里，狱长是从社会公开招聘产生，这是整个访问过程中，众多的超出我的中国经验的第一个冲击。
人满为患的Prison De Champ Dollon（沙多隆）监狱
瑞士国土面积不大，总共4.1万平方公里。瑞士实施联邦制，分成26个区，各区实施地区自治。Danies Scheiwill先生说，在瑞士，管理的天才不在联邦政府，而是在各个地区，各区有自己的法律和规章，在联邦法律的框架之内，在自己的区域里行驶立法和司法权。 Champ Dollon监狱归日内瓦区公共事务部管理，依照日内瓦区地方法律，来行驶自己的使命：管理大量的未决嫌疑犯和少量未及时送走的已决犯，以及一部分等待引渡的犯人。目前，Champ Dollon监狱共关押440多人，其中80%是未经法院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其中有些是等待引渡的犯人，20%是已经判决，等待转移的服刑人员。参照中国的法律定义，Champ Dollon相当于中国的看守所，不是中国意义的监狱，但在瑞士，没有劳动教养，没有看守所，不管是关押未决犯还是已决犯，凡是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都称为监狱。Danies Scheiwill先生介绍说，Champ Dollon监狱按设计只有270个囚位，现在面临着严重的超员问题，这种超员使得这所监狱经常受到来自瑞士人权阵营监狱委员会成员的批评。“警察把犯罪嫌疑人送来，我们不能拒绝，经过法院审理、已经判了刑的，因为没有地方接收，我们送不走，所以，这所本来只有270个囚位的监狱，现在关押了440多人，几乎多出了一倍。”
监狱为什么会超员？为什么不考虑多建一点监狱？Danies Scheiwill先生回答，这不是他要分析评论的问题。作为狱长，他的职责是管理好监狱，并承担因为严重超员带来的无数麻烦。事实上，为了缓解这所监狱的囚位紧张，区政府今年上半年在这所监狱周边建了两所小监狱，一所有98个囚位，一所有67个囚位，但，很快就被填满了。
瑞士的监狱为什么人满为患？Danies Scheiwill先生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但在他接下来利用PPT展开的介绍中，我们的疑问慢慢得到解答。
在瑞士，共有约120所监狱可容纳犯人6741名，在2006年就已爆出监狱满员的消息。Champ Dollon监狱尤甚，1977年从市区迁出时，按照270囚位的“编制”设计，1980年的时候，关押人员稳定在150人左右，1984年第一次满员，1996年下降到200人，2006年10月达到最高峰，500人。目前（2008年9月）有440名，80%处在拘留审查阶段。
狱长给我们展示了这个监狱囚禁人员构成统计表。在2007年度，这所监狱一共关押了3010人次的囚徒，他们分别来自108个国家。其中瑞士本国人320人，占10.6%；来自东欧的有562人，占16.7%；来自北非的566人，占18.8%，来自非洲其他地区的，569人，占18.9%，还有来自中东地区和亚洲地区的，包括来自美洲地区的2人。这样的囚徒国籍构成，大概只可能是在瑞士的日内瓦才有吧。
日内瓦是一座超国家的国际城市，它不仅是联合国欧洲总部以及国际红十字会等国际机构的而所在地，而且，一年到头聚集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为了弥补本地区的劳力不足，它开放的劳动力市场，还吸引了很多来自地中海地区、北非地区的打工者。另外，从历史上分析，自500年前宗教改革以来，这里就成了旧体制叛逆者的避难场所，可以说，这个城市的超国家性是从500年的历史中培育出来的。来自不同国籍的人，在给这个城市带来繁荣的同时，也增多了犯罪人数。在这所监狱里的外国囚徒，大多属于非法逗留者、等待引渡的人，他们的到来给监狱的管理带来了很大的挑战。
要给来自108个不同国家不同口味的人做饭，最令管理者头痛
Danies Scheiwill先生说，来自108个不同国家的囚徒，给监狱管理带来的最大挑战有两个：第一是语言，第二是饮食。
“要给来自108个不同国家不同口味的人做饭，你做出来的食物，他们是否喜欢吃呢？”这个问题甚至比语言不通更令监狱管理者头痛。具体怎么处理饮食难题？
Danies Scheiwill先生介绍说，一般来说，在被关押者入狱的时候，会让他选择自己要吃什么食物。选项有三：吃素，不吃猪肉，正常饮食。但在三种分类其实还是太过笼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的口味。至于语言沟通的麻烦，相比食物的妥帖安排来说要容易，那就是，让监狱管理人员加强学习，至少要学会不同语言的简单对话。
数量庞大的国际囚徒给他们带来的困扰不仅仅是饮食和语言。2007年的3010人次囚徒中，在瑞士无住址者占1886人。目前在监的外国囚徒中，有62.7%的人，无法找到家人和联系地址。这从另一个侧面为我们解开了这所监狱为什么严重超员的原因。狱长Danies Scheiwill先生说，作为监狱的任务，一是要让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二是要帮助他们较好地回到社会。这些没有地址和联系方式的外国人，如果把他们送出监狱，他们如何生存呢？
狱长介绍说，每一个犯罪嫌疑人，警察可以控制他24小时，24小时过后，要么放人，要么就必须送往这样的监狱。犯罪嫌疑人被送入监狱需要有检察官的许可，入狱后24小时内需经身体检查，以确定有无受到警察虐待，8天后必须有法庭介入。来Champ Dollon的犯罪嫌疑人，11.5%的人被羁押一天，33.1%的人被羁押8天，就会被释放。这不是永久性监狱，流动性很大。但现在有了越来越多的无家可归、无法送走的人。
酒店般的监狱设备
狱长带领我们参观了位于北楼的一个普通囚室，一个禁闭室，被罚禁闭犯人活动的空间，还有工作坊、律师接待室等。
我们参观的囚室看起来像一间简朴的酒店客房，以前只供关押一个人的普通囚室里，放了一张供两个人睡觉的上下双层床，床头有一张小小的多层书柜和储物柜；床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台电视机；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下有一个小小的冰箱，可以储存食物和饮料；囚室内设有专用卫生间；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间囚室有着宽大明亮的玻璃窗，这窗户没有任何钢铁栏杆。窗外，苍翠的树叶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刹那间，心情像风一样自由。
狱长Danies Scheiwill先生介绍说，这是整个瑞士唯一一家囚室的窗户上没有铁栏杆的监狱。这看起来像是一场冒险，囚室的窗户没有铁栏杆，囚室里有冰箱、电视等，如果情绪激烈的囚犯要跳窗或者是利用电源插座自杀的话，岂不是太容易？狱长回答说，监狱在老市区的时候，确实发生过犯人自杀事件，但是搬到这里之后，至少在他担任狱长的时间里，没有发生过这样糟糕的事情。
不仅是囚室的设置有很多“不安全”因素，这所监狱还允许犯人保存皮带、刮胡刀等。Why？“如果只考虑安全，我们是可以把屋子造得更封闭一些，且不提供任何生活设施的，但，这样的话，可能会把每一个囚徒都改造进疯人院。”Danies Scheiwill先生认为，比安全更重要的，是让被关押者过上基本正常的生活。为了让他们过上正常一点的生活，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
我观察到这间囚室的墙壁洁白整洁，在靠床的墙壁中央有个小小的“宣传窗”般的区域，介绍说，这是专供被囚禁者张贴亲人照片、风景图片等，看到这个妥协细致的设计，我和同行的朋友忍不住会心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