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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瑞士监狱

发布: 2012-10-11 16:13 | 作者: 杨子云



        关禁闭的规则
        
        离开这间囚室我们去参观了正好空着的一间禁闭室。禁闭室与其他囚室一样的是,有单独的卫生间,有暖气设备。但,禁闭室的空间比普通囚室要小很多,一张小小的单人床类似手术台大小,躺在上面定有待宰羔羊的感觉。没有电视、没有写字台,光线暗淡,空气也很浑浊,仅仅走进转了一圈便觉得憋闷无比,可以想象,被关在里面一定不能忍受。据说,类似的禁闭室总共有八间,用来惩罚那些特别麻烦的犯人。
        作为狱长,是否可以无限制地禁闭无端制造麻烦的犯人?答案是:NO。在整个日内瓦的法律中,禁闭一个囚犯的时间最长不得超过10天。其中,狱长权限范围内的只有5天。5天结束之后,狱长如果想继续禁闭这个麻烦制造者,就需要提交给上一级监狱管理机构讨论通过,在讨论过程中,狱长不得擅自延长对于囚犯的禁闭期。
        被罚禁闭的人,没有看电视等其他自由,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可以阅读圣经或者古兰经。被罚禁闭的犯人每天有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和其他犯人放风时可以见到囚友、并在户外沐浴阳光、亲近绿地不同,被罚禁闭的犯人只能在监狱顶楼一个封闭的钢筋水泥的通透空间里,一个人走来走去。
        我们去参观了这个顶楼空间,呈长方形,100多平方米大小,这个钢筋水泥的空间,因为可以登高远眺的缘故,监狱外的树木和草地尽收眼底,南部一侧更可远眺一块硕大的法国牧场。临窗站立,空气清新、阳光明媚,黑白相间的奶牛在草地上自在徜徉。我想,也许是希望用如此美丽、如此浓郁烟火气的景致唤醒麻烦制造者对生活的热爱,恢复对自由的向往,积极接受改造吧。
        
        在监狱里的劳动报酬被存入个人账号
        
        我们还参观了这所监狱的工作坊,因为最初设计的原因,这所监狱只能提供160个左右的工作岗位。这里不允许强迫劳动,所以,由被关押者需自愿申请参加劳动。因为劳动机会有限,提出申请的总是多于160个劳动岗位,所以,申请者需要排队等待,监狱一般会把劳动机会优先提供给那些表现比较好的被关押者。被关押者工作一天可以获得17-20瑞士法郎(约合人民币110-130元左右)不等的薪酬,管理者为每一个人设立了一个账号,把他们的劳动所得直接打入账号,这是属于被关押者的私人财富,积蓄可在出狱时带走。
        被关押者在狱中不可以拥有现金,但他可以使用这笔钱购买食物或者生活用品,只是由于被剥夺了人身自由,他们在使用这笔钱的时候,需要由管理他的狱警代劳。
        这所监狱提供的工作岗位包括在厨房里为制作膳食做准备、在洗衣房洗衣服、做大楼的清洁工、在图书馆协助图书管理、会技术的人协助管道维修,在印刷厂做装订工等。我们参观的车间,工人主要从事印刷装订工作,车间不大,有约20个工位,约50平方米,但空气流通性强,干净整洁,配有卫生间和洗手池。工作环境显然比我2002年春末到过的广东珠海南屏的几家制衣厂要好很多。
        我们还参观了律师接待室。屋子内摆设得有点像个简陋的咖啡馆。没有类似香港电影作品中所看到的玻璃墙、通话耳机等隔离措施。被关押者和律师的会见不受限制,律师和他的委托人可以面对面的谈话,没有任何狱警陪同。但是,在监狱的监控中心,类似监狱大脑的地方,有人密切注视着监狱的每一个角落。
        
        提供给囚犯的公共品
        
        除了工作岗位之外,这所监狱提供给囚犯的公共品和公共服务还包括两所医院:一所综合医院、一所精神病医院,用于疾病治疗,2007年治疗病人14539人次;一间小教堂,2007年做宗教活动2388次,带领囚犯做祷告的,包括天主教的牧师、新教的牧师和清真教的大阿訇。还有一个室内体育馆,用于集体活动或者体育比赛;一个公共图书室;还有厨房、浴室、商店等。需要就医的囚徒,小毛病就在小诊所里拿药,大毛病去医院的监室里接受治疗,精神病医院则是专门关押精神病囚犯的地方。这些建筑在明净的阳光底下呈“十”字形排开,如果忽略掉高高的院墙和苍灰的铁丝网,你几乎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小型的环境优美的普通社区。
        
        遇上祷告结束的女囚
        
        我们在监狱的穆斯林信徒集体做完祷告的间隙,去监区的北楼参观。透过玻璃门,看见一群刚结束祷告的女囚从过道里回自己的房间,女囚们在玻璃门后冲着我作怪脸,没有狱警阻止,甚至没有狱警跟随他们。狱长Danies Scheiwill先生介绍说,北楼里都是新来的囚犯,与南楼的囚徒相比,他们少享受一些自由。比如,只能在囚室里就餐,不可以到过道或者公共餐厅;不可以参与人多的活动,只有当牧师来到监狱,信徒们参与祷告时例外。我们从楼道走过,听到从某些囚室里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还有人尖声唱歌、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警卫似乎对这些吵闹漠然不理、充耳不闻。Danies Scheiwill先生告诉我,狱警不会制止他们的吵闹,但每个楼层都有电子控制室,他们和中心控制室相连,有警察专注地盯着电子监视屏,这个监视屏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囚室的一举一动。
        
        狱警没有武器、薪水和普通公务员相当
        
        Champ Dollon监狱的工作人员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不穿制服的一般管理人员,如财务、技术人员;另一部分就是与被关押者直接打交道的狱警了。这里共有220名狱警,几乎是每两个被关押者要耗费掉一个警力成本。成为这里的狱警需要经过一系列的招聘程序,闯关成功,还需要到专门的培训学校,半脱产学习三年。新进的狱警月工资约为四、五千瑞士法郎,和新入行的公务员工资相当。在监狱里,狱警没有什么“武器”可以使用。比如,不可以使用手铐,据介绍,整个监狱只有一副手铐。监狱中有一套严格得近乎繁琐的针对狱警的检察机制,以保证每一个狱警都不可以虐待囚徒,虐待囚徒的警察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被解聘,而且还可能面临刑事处罚。我从美国电视剧《越狱》中得到的对于监狱和狱警的恶劣印象,在这里,被颠覆了。
        同行的律师,有比较熟悉中国看守所和监狱情况的,他们的提问和感慨自然和我大不一样。衡量和考察一个国家和地区的人权状况,最好的样本就是考察监狱囚犯的人权状况了。一位律师提问,在日内瓦,针对监狱被关押者的人权保护,采取些什么措施?狱长回答说,被关押者有和律师见面的自由,有向司法机关、人权组织和律师写信申诉的自由,即,被关押者向外写信一般要经过狱方检查,但写给相关司法部门的信件,狱方是不可以打开检查的。除此之外,由于日内瓦正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总部所在地,监狱还会时常接受国际人权组织的访问,并接受欧盟反酷刑专员的定期调查。
        
        囚禁,抑或自由

        “一个人权保障如此之好的监狱,是不是不能起到惩罚犯罪的作用,反而使得很多人想方设法进入这个监狱或者呆在这里不出去呢?”同行的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位社会工作者,也许是深受欧亨利小说之影响,如此发问。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狱长先生的经验,和颜悦色的Danies Scheiwill先生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端困惑的表情。“没有惩罚犯罪?难道剥夺了一个人的自由,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吗?要知道,无论住在什么样的监狱中,都剥夺了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Freedom,自由。”
        在Prison De Champ Dollon监狱的法文网站上,有一段关于监狱理念发展的文字。在1600-1800年间,瑞士的监狱管理者常常把偷鸡贼和杀人犯关在一起,结果是:监狱成了犯罪的学校;从1826年开始寻求改变,在白天和黑夜,他们都把犯人单独囚禁,让他们各自忏悔,面对自己的过错。结果是:不少人患了精神病,还有不少人自杀了;从1853年开始进行监狱的“进步制度设计”运动,对初入狱者,白天和黑夜单独监禁,过一段时间,仅仅是晚上单独监禁,白天给予和其他囚徒交流和沟通的机会,有限制地给予自由。这种监狱管理理念在1945年后发扬光大。“二战”结束后,整个西方的监禁理念都发生了变化,监禁惩罚逐渐向“新生改造”转变。尤其是1948年12月10日《世界人权宣言》的签署,更强调了对个人自由的尊重。经历战争的创伤后,人们开始更深入地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囚犯,不仅是在生理、身体上要有尊重,更强调对囚犯作为人的尊严的尊重。这种理念下,首先改善拘留的物质条件,使得囚室更适合居住,更卫生,设置医院,获得健康服务,制定了更健康和更平衡的食谱,同时考虑到宗教场所和宗教活动等。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改造囚犯是为了让他日后更好地融入社会。”
        
        关于Carrefour  Prison,走向自由的故事
        
        回程时,又经过那间美丽的小木屋。再度找她们聊天,又上到他们的网站http://www.carrefour-prison.ch/,得知更多关于这个机构的信息。Carrefour  Prison创始于1970年,创建人是在30年里经常在各监狱带领囚犯做祷告的阿兰(Alain)牧师。阿兰牧师认为:对于囚犯来说,真正的监狱是在他走出监狱的这一天才开始的。他创设这样一个机构,以帮助囚犯和囚犯的家属。这个机构在全瑞士有连锁,在日内瓦有12个行为心理学家。他们所做的工作是迎接、倾听、与被关押者的家属交谈,给被关押人提供必要的帮助,给刚刚走出监狱的、需要帮助的人提供辅导。这个机构的管理层是八人委员会,这八人委员会由金融家、企业家和法官等当地颇有声望的人士组成。
        一位学习法语的朋友看到我记得密密麻麻的纸片(即做记录的工作简报,如图)感到好奇,我告诉他参观瑞士监狱的故事,他回报我,为我翻译这张简报上的故事。《Adieu Christian》讲的是一个牧师的故事,这位叫Garin(加莱)的牧师,在监狱里为犯人服务了10年,做洗礼、祷告等,并担任了Carrefour  Prison的10年主席,这是个追求正直和团结的人,他的工作任务是推动囚犯正常化生活。
        《Le Conge》则是一个囚犯的自白,在出狱的时候,他戴着眼镜看外面的世界,发现外面的一切都变了,街道变了、建筑变了、树木变了,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而令他恐惧的世界。见到亲人,感到堆积了太多的事情,他想尽可能地表现正常,但他却怀着一个被监禁的心。“自然社会给一个获释者的压力,不亚于监狱施加给他的压力”。……Carrefour  Prison的简报每月一份,比较大的篇幅用来讲述获释者的故事。他们的帮助,慰藉了很多颗走出监狱、无可归依的灵魂。他们的故事,是帮助更多人走向自由的故事。
        
        不是肖申克,也不是迈克
        
        对于瑞士监狱的参观,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真切地觉察到自由的存在。这所监狱,虽然它的环境和设施堪与酒店媲美,但,我仍然能感受到一种无所不在的束缚,这种束缚令我不安。
        往日,我对于监狱的经验,完全来自影视作品,监狱题材的影视作品往往有着最具感染力的戏剧冲突。犯人们往往有两种:一种罪大恶极;一种千古奇冤。第一种类型把人性的恶张扬到极致,后者则向人们展示人性的善如何被扭曲摧残到极致。而狱中的看守,无论正义与否,都将行使着其他任何职业都无法如此光明正大、理所当然行使的——专制,国家法律所赋予的极端专制。但这一次真正的监狱之行,使我感受到,监狱里关押的多是普普通通的犯人,他们往往很寻常:既不罪大恶极,也没有千古奇冤。他们没有几个能够是肖申克,更没有几个是迈克。他们没有强大的人格力量,而是像你或者你的邻居一样普通,他们活着,作为人,希望有作为人的尊严。那么,作为监狱的管理者,是否也该收敛国家专制的刀锋?给予犯人们基本的作为“人类”的权利?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新闻连续报道了两起极端的越狱事件,一起在内蒙呼和浩特,一起在湖南常德。我向一位刑法学者请教中国监狱的管教成果,这位学者对我说,他虽没做过数据分析,但可以肯定,中国监狱改造罪犯的成绩是微乎其微的,可以说,在西方1853年前后的水平。
        “作为监狱的任务,一是要让犯罪的人受到惩罚;二是要帮助他们较好地回到社会。”我想, Danies Scheiwill先生的这句话,也许应该为更多的中国监狱管理者所熟知并践行。“对于一个囚犯来说,真正的监狱是在他走出监狱的这一天才开始的。”阿兰牧师的这句话,蕴藏了对于走入迷途的同类的关爱和悲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通往自由的路,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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