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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拜杜麗娜的晚期流亡飄帶或佈滿了星星撞痕的海報

发布: 2012-9-20 18:37 | 作者: 宋逖



        面對那張被收回的,蒙塵的被圖釘的撞痕所擦傷的古拜杜麗娜(Sofia Gubaidulina  1931--)的北京音樂會海報(它的印數不超過十張,或許只印了4,5張);它現在僅有的2張被中國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工作人員從音樂會牆上收回"放入檔案",如同絕版的珍稀唱片回到被湮滅的寂靜的大地的口袋中.這讓我想起了曼德爾斯塔姆的名句:“給予我這肉體/我該怎麽辦?/這唯一屬於我的東西。”昨天,我從作曲系拿走了這2張“存檔”的古拜杜麗娜海報中的一張(是正本還是流亡的副本呢?)女工作人員和我說,你去那一捆海報裏找一找,要是有1張她的海報我們就不可能給你.還好,有2張古拜杜麗娜的海報帶著它那佈滿了圖釘撞痕的邊緣在安靜地等著我,我的心被空氣中強烈的流亡味道所再一次擊中,“當我念著如歌的名字”---這張可曾是在10多天前被古拜杜麗娜本人“晚年視力下降的目光”所認真審視過的北京海報。
        我住的地方離古拜杜麗娜舉行北京首演音樂會和大師班的地方走路只需要10多分鐘,12日那晚她在舉行音樂會的時候,我剛恰好在前一天去外地,沒有一個人告訴我她出人意料地來到了北京,在她74歲高齡之際;那個時候我正在火車上讀一本奈保爾的流亡回憶錄,對於我這個不可救藥的古拜杜麗娜主義者來說,還有什麽錯失比這更要命呢?我知道這個消息已經是她離開北京幾天後了,幾乎北京的所有媒體都沒有報道她的來訪(他們認不出她是誰?也沒有人知道這個韃靼味道刺目的名字);而我本人,只能更安靜地重新聽著我收集的10多張古拜杜麗娜的唱片,大部分是她晚期作品的唱片,分別有BIS和CHANDOS公司出品;只能於事無補地“奇迹”般地來到音樂學院“取走”一張從牆上摘下來的,佈滿了塵土和圖釘痕迹的演出海報---我是個迷信的人,我相信,這張海報(聲音的寂靜副本)肯定是古拜杜麗娜本人“有意”給我“留”下來的,是是不可思議的奇迹。
        在和作曲系的女工作人員聯繫是否能搞到古拜杜麗娜的海報或節目單的時候,因爲緊張和沮喪,我在電話裏把古拜杜麗娜的音樂會說成了演唱會,那邊溫柔的聲音馬上糾正我,是音樂會,古拜杜麗娜不是歌星,她是作曲家。當天下午,我幾乎在5分鐘之內就順利地“取”到了海報和節目單.我的第11張古拜杜麗娜的唱片就是一張她的北京海報,只限量印刷了不超過10張。或許連作曲家本人都沒有這張有紀念意義的褐黑色調子的海報。
        
        Astaea小組的小提琴或“嘴唇被錫緘封”
        
        在專門爲這一次古拜杜麗娜首次來華訪問而設立的古拜杜麗娜中文網站上,我讀到了下面這段古拜杜麗娜的話:“我學習了所有,但在我寫作時,卻什麽都沒有了,我只看到太陽、天空、大地、河流。我瞭解了所有,又忘卻了所有,我面對天空、大地和我自己,我覺得一切都是音樂,到處都是音樂。”1975年,44歲的女作曲家和作曲家Vyacheslav Artyomov  和Viktor Suslin一起組成了一個演奏小組名叫“Astaea” ,他們發掘使用一些並不鮮爲人知的俄羅斯、中亞、東亞的民間儀式中所採用的樂器進行即興演奏,由此發現了大量新聲源和創作靈感。這讓我想起了巴赫金的讀書小組。在我看來,古拜杜麗娜是比肖斯塔科維奇更偉大的作曲家,因爲她擁有比老肖更爲個人化的私密的神。
        去對比著聽一次老肖最後的幾首絃樂四重奏或者古拜杜麗娜的《in Croce》《寂靜》吧,在所有老肖視爲岩石而無法穿越“鐵幕”的地方,古拜杜麗娜都視爲冥河深入而如進無人之境。作爲新音樂的三傑,古拜杜麗娜的晚期作品比施尼特克的拼貼主義流亡更擁有“聖詠緩慢的奇迹”,她也比另外的幾個人活得更久,見證的更多.這次接待古拜杜麗娜的工作人員對我說:“她有74歲嗎?看起來很年輕,精神很好。”我看到了不少這次拍下來的古拜杜麗娜的最新照片:她環抱鮮花在接受中國音樂學院名譽教授證書,她坐在排練員中,她在看中音的檔案樂譜,她在琴房和大師班上(我那次去琴房樓,被穿制服的門衛攔住要我買票,想來古拜杜麗娜要進入琴房區是不會被檢查任何證件的)。 據說,這次由中國音樂家演出的古拜杜麗娜音樂會將會在電臺裏播送.而古拜杜麗娜所屬的出版社也帶來了大量的古的樂譜,充滿了神秘的星星的記號。
        “Astaea”小組成立於1975年,如同經歷過時光雕琢的隱秘的王冠.在寫了大量的電影配樂之後,爲了糊口,爲了可以在音樂的鐵幕之後活下去,古拜杜麗娜開始用一個叫“Astaea”的名字來編織她的新聲音的金線,纏繞著交叉“十字架”的金線,內在的信仰的被打開從來都是隱秘地,因爲這個時代是一個繆司被遮蔽的“混淆”的時代,但古拜杜麗娜的“Astaea”小組不同于巴赫金和女鋼琴家尤金娜的讀書小組,也不同於更早的白銀時代詩人群的“詩人車間”,古拜杜麗娜的“Astaea”小組是“弱”到直到寂靜的“嘴唇被錫緘封”了的監聽大地荒脊聲音的小組,“Astaea”這個名字形成了晚期意義上的古拜杜麗娜的反烏托邦寫作。
        和曼德爾斯塔姆晚期加速的克星般的寫作不同,古拜杜麗娜讓流亡性質的寫作有了新的通道和意識。古拜杜麗娜準備的時間更久,她隱蔽著自己的天才,她的最好的作品甚至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才完成。1992年她移居德國的漢堡附近,她的寫作是在40-50歲以後才“最晚”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而由克萊默等演奏家的推薦,古拜的作品在西方有著最大量的錄音和被關注。如果說在“Astaea”小組的古拜杜麗娜還是一位元俄羅斯新音樂的代表性作曲家,那麽晚期的1992年之後的另一個古拜杜麗娜則是被遮蔽了標誌的思想天使,她在世界上創造了一種新的聲音,復活的聖火的奇迹的聖詠。
        比阿沃··帕特、坎切利等人更偉大的地方在於,古拜杜麗娜的聖火來源於被錫所緘封的嘴唇,來源於宗教和傳統意義上的重合的十字架,而不是單一聲部的聲詠。而韃靼作爲她自己的出生地和血緣來源,將外族的或者東方的,中亞的“嵌星飄帶”帶入了流亡的主聲部。古拜杜麗娜的晚期作品有著尤爲明顯的回憶特徵---在長遠語境下的集體無意識回憶,而非是國土的、革命性的聲音。如果看一看塔可夫斯基的那部《安德烈·魯博遼夫》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裏面是用電影的方式講述了歷史長河裏的聖迹和殘忍的被信仰所抛棄的大地,古拜杜麗娜的晚期作品有必要被視爲是塔可夫斯基的這部電影“過之甚之”的反向詮釋,對流亡和信仰不同的理解,對星空和大地不同性質的解讀,只有回到“Astaea”小組時期,才能找到答案。
        古拜杜麗娜可能是迄今爲止最重於用“意識的冥河”來說話或擺渡我們的作曲家,“幫助我們度過這個夜晚”,而其他的鄉愁層次,文化復興層次,浪漫或者荒誕層次,在她的國土裏都是一帶而過的“非重點所在”。有一次,在一套俄羅斯現代動畫片裏,我突然聽到了我熟悉的配樂聲音,有些吊詭,結果我在影片的結尾字幕上看到了古拜杜麗娜那冒著淡綠色炊煙的名字。
        
        國土之外的“七言”:信仰和悲慟的鄉愁無關
        
        流亡是這個時代知識份子的主要特徵,從拉赫瑪尼諾夫晚年的"死之島"式的浪漫主義鄉愁,到老肖的或者帕斯傑爾納克的“東西在布袋裏的"眺望的鄉愁,或者當代最重要的格魯吉亞現代音樂家,古拜杜麗娜的音樂同事坎切利的“如煙的悲慟”式的非主流的鄉愁,晚期的塔可夫斯基甚至直接就把他在國外的一部電影命名爲《鄉愁》;但在古拜杜麗娜那裏,她的晚期作品表達出的強烈的信仰,對將把鄉愁的悲冷飄帶偷偷置換爲信仰的僞烏托邦,表現了足夠的警覺性:鄉愁並非信仰本身,鄉愁只是被集權異化了的信仰,同樣,流亡也非浩大的“走開了的鄉愁”。如果說,被迫“走開了的鄉愁”是對意識形態或是祖國的一種懷念,是一種更關乎大地的悲涼力量,那麽,信仰是一種更高的眺望,和天空有關。信仰和鄉愁是如此緊密相連,糾纏不休,是信仰的暗夜的一個鐵的特徵。在這個意義上,古拜杜麗娜的音樂才尤其顯得彌足珍貴和獨一無二,這是否也是她創作於1982年的《七言》的另一重意義所在?
        晚期的阿赫瑪托娃曾立足于安魂曲式的寫作,“不在異國的天空下而與我的人民同在”。但她卻忘了詩歌的“國土非是”特點,那是個每一個人都丟失了自己的靈魂意義上的國土的時期,詩人也是被無可奈何地置放在“異國的天空下”,成爲“曾經歌唱過的雲雀”。那麽,流亡或者復活是一種“國土非是”的走開,走到十字架上去,取回信仰的桂冠。
        所以,古拜杜麗娜音樂裏的新的開始與安魂曲無關,她打開了從許茨到海頓的那個舊有的“臨終七言”的密閉性信件,賦予它當下性的、流亡的、知識份子的甚或是帶有“異族韃靼般的驃悍的”新涵義。古拜杜麗娜用巴揚手風琴(她最喜愛的樂器)和大提琴來重新定義天堂和人間的“大聲”:我渴了。許茨的這個音樂主題在另一個國度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儘管我們知道古拜杜麗娜極其喜歡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她自己的作品裏也飽含中亞、波斯詩歌的血液,但是限於資料,我們還是無法找到她和俄羅斯白銀時代詩歌或者晚後一點的流亡詩歌群體的聯繫事實。我們對古拜杜麗娜的解讀只限於“聲音的解讀”——聆聽她在西方出版的唱片和少得可憐的唱片說明書。但在直覺上,我仍然認爲,曼得爾斯塔姆的晚期沃羅涅日詩歌曾經“照亮了”這位元在“一直在錯誤路線上”的韃靼姑娘,曼德爾斯塔姆是俄羅斯詩歌的精神教父,他死的時候小姑娘才7歲,但在1992年古拜杜麗娜的俄羅斯之年裏,他的詩歌肯定是幫助她度過每一個夜晚的“不可能的顫慄”。同樣,另一位流亡主義文學的代表女詩人吉皮烏斯的詩句:“詩歌是最強烈的祈禱”,也必令古拜杜麗娜成爲用電影配樂來僞裝窗口的帶著信仰眺望的女裁縫。
        寫這篇隨想性質的文章的時候,我聽的是BIS出版的那張古拜杜麗娜的鋼琴作品唱片,由Beatrice Rauchs彈奏鋼琴。古拜杜麗娜本人曾在50年代師從于Grigore Kogen主修鋼琴,然後才跟肖斯塔科維奇的一名助教學習作曲(老肖本人也是位鋼琴家,以在臺上精神緊張著稱)。奇怪的是,古拜的鋼琴獨奏作品好象不是很多,好象也沒有推出過由她本人彈奏的鋼琴唱片(她在歐洲出了那麽多的唱片,拿了那麽多的各種獎項),不知道是爲什麽? 或許,鋼琴只是她的多重深度意識-音樂建構裏的一個聲部罷了,又或許,小女子不太愛敲敲打打的枯燥的鋼琴獨奏,鋼琴僅僅是她的"恰空舞"和私密的"音樂玩具"罷了。
        我見過一張古拜杜麗娜的神秘地“打坐"照片,女作曲家盤膝而坐,眼神被燈光映照,手裏拿著不知名的民間樂器(像2個核桃,或者就是核桃做成的一種樂器?)身後是巨大的琴,褐暗色的調子.她的眼睛凝視著拍照者,像是尋求答案或者是給予答案.可能和她的血統有關係,她的幾乎每一張照片都是非俄羅斯化的,有著觸目可及的韃靼味道--雖然她在莫斯科生活了超過30年。我注意過我所能找到的古拜杜麗娜的照片,大部分是唱片說明書上的翻制照片,古拜杜麗娜的照片在早期顯得像個有著神秘天賦音樂家,有的還會露出小孩子或者女教師的神情;晚近的照片則那種神秘得說不出來的味道彌漫成一種思想家的氣質,讓我想起了祈禱者的眼神,想起她具有跨越冥河的能力,這樣意在天外,如雲追月的眼神,怎麽會在鋼琴那獨一的“前奏曲"之雨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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