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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拜杜麗娜的晚期流亡飄帶或佈滿了星星撞痕的海報

发布: 2012-9-20 18:37 | 作者: 宋逖



        在另一張照片上,背景是某個會場,古拜杜麗娜正在演說.(對了,在中國音樂學院的古拜杜麗娜專題網站上,我看到她被寫爲現代派作曲家,其實古拜杜麗娜的音樂和是否現代派那個層次,概念沒有什麽關係,她生於1931年,早就是經典音樂家了。怎麽沒有人說肖斯塔科維奇是現代派?古拜杜麗娜是百分百的當代作曲家,她體現了音樂的基本聲部)。我從網站上下載了幾張古拜杜麗娜在北京的照片保存在我的電腦裏,有一張照片是她抱著滿懷的鮮花的照片,讓我感慨她終於穿越時空的鐵幕“最晚”地來到中國(想一想鋼琴家裏赫特吧,50-60年代就來過中國,搞得萬人空巷)。
        據說這次運做早在大半年前就已經開始,而在北京國際音樂節前後終於成功舉辦,總算也了卻了古拜杜麗娜多年的一個心願(不知道她這次來北京,有沒有去長城看故宮或者吃烤鴨?在古拜杜麗娜的中文網站上我們找不到任何這方面的報道或照片,不過,有誰說過來北京就一定要吃烤鴨去長城呢?)有了古拜杜麗娜的這次學術活動,那麽餘下的所有國際音樂節的演出都失去了光彩。而對於我這個古拜杜麗娜迷來說,下一步的行動就是等著有哪個出版社出這次古拜杜麗娜作品的北京演出唱片來買了。要是沒有人出這張唱片,也就只有通過電臺的朋友搞到這次演出的實況錄音帶這一辦法了。
        在古拜杜麗娜的作品地平線上,她並沒有成爲“那自浪漫派時期命名以來的民族作曲家”,這次重聽了古拜杜麗娜的唱片,和以前我對她的理解不一樣的地方是,她的作品裏儘管沒有類似拉赫瑪尼諾夫那樣的白樺樹,祖國的無盡鄉愁的列賓式的意象圖景,但同樣在不少地方出現令人心醉的如歌旋律。
        古拜杜麗娜的藝術高峰期處於上世紀80年代開始,而爲了藝術顛峰女神的到來,她進行了近40多年的等待,是一個走在錯誤路線上的"穿制服的夜鶯"。在那個後鐵幕時期,一方面,以肖斯塔科維奇爲首的音樂家和他們的作品已經成爲了那個音樂之年的“基本特徵”;而以裏赫特,羅斯特羅波維奇,丹尼爾沙弗蘭等人的演奏已經形成了一個開放性的“俄羅斯之年”,包括晚一點的小提琴家克萊莫把越來越多的俄羅斯音樂帶出國門;而施尼特克、坎切裏、阿沃··帕特等古拜杜麗娜的新音樂同志也早已形成了氣候。在地下音樂方面,搖滾樂尤其是地下爵士樂更是打開了思想的火藥庫。Sergey Kuryokin等人的爵士樂更新了一個時代的傷口。俄羅斯現代音樂的根基由來以久,如同曼德爾斯塔姆所說的那樣,石頭壓在彼得堡上。在那個年代,偉大的俄羅斯民族向這個世界奉獻出了她們最傑出的音樂天使:古拜杜麗娜和肖斯塔科維奇的前助手烏斯特沃斯卡婭。多年以後,她們2個人的鋼琴音樂曾被收入到一張ECM公司出的鋼琴唱片裏--是一種古怪的最緩慢的致敬。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比前面提到的比如裏赫特等人更偉大的鋼琴家天才,斯克裏亞賓的女婿索弗隆茨基(去世於1960年),或者那個和巴赫金有很多交往的瑪麗亞·尤金娜,流亡作曲家梅特納等則構成了另一更神秘的內在背景,成爲那個時代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和支援。當然,還有被廢黜的以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的被禁止了聲音的詩歌.所有這些加上俄羅斯東正教的傳統,爲古拜杜麗娜的“復活的聖火”打開了新聲之路。(去看看這個時期的俄羅斯電影吧,出現了如塔可夫斯基、奧塔伊奧塞利阿尼等優秀的電影大師,遺憾的是俄羅斯文學在這個時期卻少有曼氏那樣天才級的人物出現)
        在回顧了關於古拜杜麗娜的“俄羅斯之年”時期之後,我們從這個女性作曲家的音樂裏,聽到的不是女權主義的而是愷撒大帝的如獅子王的聲音。古氏總喜歡在作品的結尾運用“弱”的聲音表達,比如這次在中國首演的《沈默》這部作品,依照作曲家本人的解釋,弱是象徵著大地的生長力,弱中和安靜中孕育了強和天空的力量。在這個秋天,我重聽了那版NAXOS版的全由女性演奏的《沈默》,雖然有的地方弱到聽不見聲音,但整首作品聽下來,並沒有很壓抑和很弱到聽見暴風雨的安靜的感覺。我以前聽古拜的很多唱片,只是覺得那是很安靜的,如意識之海深處的如同“被捆綁的雲雀”的狀態,猶如在鐵幕之下的古拉格群島,奇怪的是最近再聽,這些感覺都消失不見了,古拜杜麗娜的變幻萬分的聲音充滿了暴風雨般的張力和聖詠信仰的強光,即使她那貫穿全部音樂的“暗”色調也如同最暴烈的鐵,比那“毒太陽”更堅忍的國土之鐵。古拜杜麗娜的音樂是最俱洞察力的音樂,在這一點上她是無與倫比的。
        1992年她的移居德國漢堡附近,並進入多所歐洲的大學和學術機構從事教授和創作活動,那一年古拜杜麗娜已經61歲了,剛過“退休”之年,然後她在國外拿獎到手軟,獲得了多項國際性的音樂大獎。1993年CHANDOS出版了她晚期最重要的代表作品《Stimmen---Verstummen》,12個部分的交響組曲,由她的同胞Rozhdestvensky指揮首演。這是創作於1986年的作品,但在羅氏的指揮棒下,出現了新的氣息,可以看作是古拜杜麗娜去國之後心情的一個寫照。
        我見到過一張古拜杜麗娜在德國她的工作室的照片,作曲家托腮坐在桌前思索,陽光照射在巨大的桌面上,作曲家穿著棉拖鞋,桌子上放著(還是蹲著?)一隻貓?但照片太模糊看不清楚是不是一隻貓,在望著窗戶外面.也可能是一隻枕頭(但作曲家在桌子上放一個貓形狀的枕頭是何用意呢?還是攝影師的傑作?)這個時候,音樂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下午。重要的是,這個在下午穿著棉拖鞋思考流亡含義的女人,有了她爲我們寫下的音樂,這個世界將“不再備嘗貧困的色彩”。
         
        秘屋之“次要繆斯”
        
        古拜杜麗娜有一半的韃靼血統,這使她和純正的前蘇聯作曲家不同,可以通過另一之血統的渠道來收集那來自上方的“不可能的顫慄”。“絕望地收集著另一座城堡的入場券” (意引自旅法女詩人夏宇的詩句)。古拜杜麗娜的出生地是韃靼人的自治區,但卻歸屬于蘇聯,所以從小她接受的就是無神論的教育,這種信仰的真空期令小姑娘更加絕望地把自己的天才開放給星空,大地和韃靼的民間傳說,這樣,“沒有方向的信仰”--神秘,迷信,幻滅感和宿命感,不可知論成爲了她潛在的天才和洞察力的最初的“次要繆斯”。直到她長大後找到俄羅斯的東正教(最神秘,苦修或禁欲色彩的一個古老教派),或者說,是神來找到她。而這種信仰始終是被壓抑的,這也是爲什麽古拜杜麗娜的音樂(比如她的《臨終七言》,或者被克萊默帶到西方演奏而另她名聲大振的那部《奉獻經》,和西方宗教創作音樂是如此不同的原因了。)
        古拜杜麗娜這次來到中國參加向她致敬的作品音樂會和學術活動,是她的第一次來華。2005年10月11-14日,而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再過10天就是她75歲的生日,她生於1931年10月24日。可以說命定的不可思議的巧合了。“如果說把信仰和音樂分開,那麽音樂對我將不再有任何意義。”這一信念從她1962年第一次在莫斯科登臺演奏鋼琴作品就被堅定了,只是那一次首演,在接受過最初的“拘謹”的掌聲和鮮花之後,緊接著就是監禁。不知道她的這次處女演出有沒有中國人在場?因爲現在的吳祖強和杜鳴心都是她的同學,杜鳴心更是她的同班同學,據說在學業上得到過她的幫助(見音院網的回憶新聞文章)。 
        古拜杜麗娜畢業後選擇了爲電影配樂來養家糊口,而不是留校當作曲教師,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中期,她的一部弦樂作品才找到了一個聲音出口,在電臺被播送。古拜杜麗娜作爲那個時代被壓制的“現代派”天才,卻意外地借助這種不能發聲的外力,將自己的洞察力和有著外族驃悍的激情力量的天才壓縮爲“鈾”,得以在日後更壯觀地星雲爆發。
        曾有一位被稱爲“朦朧詩年輕的血液”的詩人來過我家,我給他聽那張NAXOS版的古拜杜麗娜的唱片,收錄有《寂靜》《臨終七言》。那天因爲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把音量開得很小,古拜的這部作品又是極“弱”的音部織體,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音。那位詩人最後告訴我說實在太壓抑了,快讓人受不了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古拜杜麗娜那“被我傳說了已久”的作品,但我想,這次“意外”聆聽經驗到底爲他展示了或遮蔽了多少“古拜杜麗娜的穿越冥河之霧”呢?這就是流亡者的尤利西斯之旅。我換上了拉赫瑪尼諾夫的前奏曲,不再出生入死,我們馬上“安全”地回到了那浪漫主義鄉愁的白樺林之上。
        在古拜杜麗娜的家裏,有一間專門收藏大量民間傳統樂器的秘屋(她的聖器室,她的聲音身體,)。據說古拜杜麗娜經常獨自一人在那裏聆聽各種樂器發出的聲源的奧秘,我就看見過幾張她盤膝坐著彈撥我叫不出來名字的樂器的照片,頗有靈修的味道。在那漫長的發表不了作品舉行不了音樂會,只能爲抽屜寫作的時期,這裏是古拜杜麗娜的一個庇護所,也打開了她的另一通道。在這個意義上,這間古拜杜麗娜秘室成爲她可以呼吸新空氣的精神之鄉。
        這也讓我想起了俄羅斯大詩人曼德爾斯塔姆的亞美尼亞,在那裏依舊可以用彩色鉛筆來作畫,在最嚴酷的時期,詩人就是在那裏“得到休息”,重新成爲“歸來的但丁”,並爲世界文學奉獻出最奇幻的充滿了中亞色彩的《亞美尼亞詩組》,成爲天才被流放之前的最後一次歌唱。近30年之後,而古拜杜麗娜的信仰比憂傷的詩人則更爲堅定,她比庇護所就設在自己莫斯科的家裏,“每個人家裏都有外族的鈴鐺”。
        只是現在,我不知道那間古拜杜麗娜的秘室是否被作曲家本人帶往德國她的新工作間?秘室裏的信仰,每一個時刻都是聖像在我們頭頂顫慄的時刻,每一個時刻都是俄耳浦斯之旅。1992年前後也是前蘇聯大變革的動蕩之年,作曲家出走異邦卻並非由於政治的原因。長期以來蘇聯國內對新音樂的創作和探索是處在封鎖批判狀態,作曲家們無法接觸和呼吸當代音樂的新空氣,古拜杜麗娜本人對西方音樂的形式也是知之很少,更沒有接觸和聆聽的渠道。相反的,俄羅斯現代音樂家的作品則是透過演奏家們的出訪被間接地“夾帶”出境,或者,一張地下出版的唱片或錄音帶則成了最主要的“通行證”。讓當代世界瞭解來自俄羅斯的“不同的異聲”。
        古拜杜麗娜說過,對她影響最大的是巴赫,而且在未來也她學習的物件。古拜杜麗娜是學鋼琴出身,她的第一次亮相也是在臺上用鋼琴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彌撒時空。作爲作曲家尤其是俄羅斯學派的,我們聽過拉赫瑪尼諾夫親手彈的鋼琴,聽過普羅科菲耶夫音效單薄的歷史錄音,也聽過老肖那發誓要跟著貝多芬四重奏走遍世界各地的“羞澀的神”的鋼琴聲部,甚至還有流亡作曲家梅特納的發出白光的流亡之音;但真不知道在世界上有沒有一張古拜杜麗娜彈自己作品的唱片?或者,她在秘室裏彈奏巴赫的非正式錄音?誰能聽到古拜杜麗娜的琴聲?(這個隱蔽了自己的鋼琴聲和生平的女人,她那固執的如同劉海般的標誌髮型,隨著時光也漸漸變灰了)流亡掩蓋了差不多一切事物,這一重精神氣質上的流亡而非國土的政治的流亡。
        聖彼得堡專家西德尼莫那斯說過,俄羅斯文學在1922年部分地進入流亡,在1934年則完全進入。但它的烏托邦氣質卻從未消去。1931年出生的古拜杜麗娜,她的作品卻不得不在大半個世紀之後對東西方形成影響。即使是在前2年,我托朋友在俄羅斯買古拜杜麗娜的唱片還是一張也沒買到,提及烏斯特沃斯卡婭則圈子外面的人沒有人知道她是誰?這種被精神驅逐出國境的狀況更令人心痛。難怪BMG公司幾年前把她們2個人的唱片列入一個叫“不受歡迎”的系列中出版。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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