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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发布: 2012-7-26 19:10 | 作者: 鲁鸣



        今天是父亲节。我的心情和这好几年来的这一天一样,又高兴又遗憾。
        我父亲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生物化学家,早年留学美国。他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当天,和我母亲举行了婚礼。我的母亲是德国犹太人。她是我爸爸毕业前当助教时的学生。她是纳粹屠杀犹太人时逃到美国的。婚后的第二年,他俩生下了我。我才两个月大,父母带著我回到了中国。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每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我们家的日子就不好过。加上父母之间毕竟有文化和生活习惯的差异,他们认为两人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比方,我父亲常写诗。他的嗓门又亮又浑厚。每次写完后,都要请我母亲用钢琴伴奏,他朗读一番。可是,我母亲的中文再怎么好,也很难完全欣赏他的诗,更谈不上互相切磋诗的写作了。
        所以,当我1978年来美国读书时,我父母亲都再三地告诫我:“千万不要娶美国姑娘做太太。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你虽然在法律上也是美国人,但你是在中国长大的,你是地道的中国人。由文化所熏陶出来的那种精神上的交流,是夫妻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不可少的!”
        这一点,我无可非议。我从父母亲的婚姻生活中已证实了。他俩心灵深处由于语言交流不能象母语那样随心所欲而不能达到一种水乳交溶的意境。语言只是文化载体之一,仅仅能说流利的英语或汉语是不能进行灵魂深处碰撞的。文化的内容包含太多了--风俗人情,哲学观点,意识形态,宗教,音乐,文学修养对要求精神境界很高的一对夫妻来说,来自于两个不同文化背景是一生的挑战,除非他们能够存异下去。
        在这方面,我出国前自已也有体会。只是我的父母和朋友们当时都不知道。我跟北京语言学院的一个美国女学生偷偷相爱了几个月,最后发现情到深处人孤独:有些东西就是没法用对方的语言表达出来,尽管她的中文也说得相当好。后来我们只好痛苦地分手了。 
        来到美国不久,我认识了小洁。这时我已三十岁。和她谈恋爱不到三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小洁是从宁波来的,人贤慧漂亮而且和我父亲一样:会写诗。故,我父亲对我的这桩终身大事非常满意。他和小洁之间还经常在书信中交换各自的诗。
        不幸的是,我父母终于分手了。母亲找到了当年从德国逃到瑞士的妹妹,到瑞士定居了下来。而我父亲在瑞士呆了几个月后就回中国去了,继续当他的学部委员和大学教授。两人离了婚。
        我和小洁婚后头六年,都在学校攻读学位。从学士到硕士, 我读医学电脑应用,她攻会计。经济上很紧张。我们学的这两门专业很热门,故很难拿到奖学金。小洁和我都在父亲早年所读的哥伦比亚大学就读,这个学校在美国一千五百多所大学中排前十名,学费昂贵,我俩一年得交三万美元(当时的)学费。刚开始,我们俩都在中餐馆里打工,我当waitor, 她带位。这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起初,我妈妈偶而会从瑞士寄些钱来。但她是晚年定居那儿的,也没多什么钱。她寄给我的钱是从社会老人福利金中省下来的。后来她患癌症去世了。这点来源也没有了。加上我和小洁年龄这么大才读大学(她比我小一岁),记忆力减退;加上又读书又打工,上课打嗑睡。好在我在美国出生,算是美国公民,申请到了一笔教育贷款,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可是纽约房租很贵,我们的一房一厅一个月就要五百多美元。因此,小洁和我常为钱发愁。
        有一天,我翻阅报纸,看到一则广告,是一家医院研究中心的精子库征捐精子,给那些丈夫不育的妇女作人工授精用。一次可以得50美元作为答谢。我很好奇。我想我可以去试试。因为我身上各有一半德国人血统和中国人血统,实用性更广,捐出去的精子也许适合欧裔和亚裔。我唯一担心的是小洁会不同意。没想到,她很痛快:“这有什么?你是在做好事,既帮助了别人,又能赚些零花钱。也许还有快感。”说完,她大笑起来。
        我给那家精子库打了电话。对方问了我一些情况。当一听说我是东西方混血儿,又是医学电脑应用专业学生,顿时兴高彩烈,立刻与我约好了第二天就去。第二天,我按规定时间到了那里。医生和护士都盯著我看。我眼睛大,眼窝往里凹,鼻子也挺大挺直,鼻梁很高;我的颧骨象我妈妈,但我的皮肤是典型东方人,很细腻光滑,不象西方人体毛很多而且毛孔又粗又大;我的头发和眼球都是黑色的;我的嘴,耳朵和手脚以及身材都比较小,象我父亲。所以,在东方人眼里,如果我自己不说,他们看不太出我是东西混血儿。可是,我的美国同学认为我更象南美人或西班牙人。每碰到新认识的,我都要重复几遍:“I AM? A? CHINESE。”
        身体捡查时,大夫告诉我:“你的O型血型很适合,因为美国人O型较多。而你的混血身份,不仅仅适合于给白人和亚裔,而且还适合黑人和南美人。你的身体素质看起来也很好。这就是我们老板那么高兴的缘故。”
        “你们每做成一次人工授精或试管婴儿,能赚多少钱?
        “我们不直接做。我们只是负责挑选健康的人选和收藏优良的精子。当医生需要时,会来我们这里要。一旦采用成功,会酌情给一些钱给贡献精子的人。而这钱来自那些不育夫妇。”
        “广告上不是说五十块吗?”
        “那是精子库给你来检查身体和捐献精子的答谢。至于你的身体是否合格,精子质量是否优秀,这要等结果出来之后才知道,而且有时所捐献的精子要等三个月检疫期的冷冻才知道是否可用。”
        整整化了半天时间,抽血,验尿,照X光片,甚至连我头发都捡查了。最后,大夫对我说:“采集精子一般是采取自慰方法,这比较方便, 更主要的是射精高潮前可以有一个兴奋期,激素增加,精子活动力大。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用按摩器增加快感,”
        没想到这时大夫身旁的一个护士小姐要清洁我的下部。她是黑白混血儿,听口音象是南美裔的,顶多只有二十五岁。这下,弄得我窘极了。那大夫笑了起来:“小伙子,你是已婚男子,别不好意思。这是科学技术和医学研究。” 
        我够可以的了。刚才检查身体时,我并没有因为在她在场有什么别扭,可是现在要让她来清洁我的那东西,我还真难为情。那护士挺理解我的,她对大夫说:“你看,中国男人与美国男人就是不同。如果是美国男人,他会巴不得我来做呢。就冲著这一点,我喜欢中国男人。”一句话,说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结果,大夫说, “行,我来吧。” 
        他清洁完毕后,护士小姐向我作了个鬼脸,把房间里的电视打开了。天哪,放的是夫妻作爱的录象!大夫把我一人留在房间里。等我愉快地完成任务, 把盛有我的种子的容器交给大夫后,他一再感谢我能来捐献。
        那位护士小姐还跟我开玩笑:“如果你是未婚,我就找你做我的丈夫。”我不知道她的这个玩笑是说我的人品不错还是指我的那东西。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我是一个够格的男人。
        临走时,大夫对我说,“如果你的血和尿化验结果良好,并且精子质量也好,我们就会采用;否则就只好扔掉。”
        我心里想,用上不用上没关系,到美国这几年还没这样检查过身体呢。而且我和小洁还没孩子,通过这次检查,也顺便了解我的生育能力。免费检查,还得50块钱,上哪儿去找啊。男人一次精液有上亿个精子,至少有百来个是好的吧,那不发大财了嘛,我和小洁的一切费用也就不用担忧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一张50美元的支票。
        过了近五个月,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家精子库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我的身体检查结果很好 ,精子质量不但perfect(完美),而且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有七个妇女已用上我的精子怀了孕。他说这是很罕见的。我高兴坏了,在电话这边咯咯笑了起来。
        小洁在一旁听到忙问道:“怎么这么兴奋?”
        “嘿,我一下成了七个孩子的生身父亲!”
        “什么?!你是不是有病?”? 她显然也把那件事给忘了。
        等我跟精子库打电话来的人聊完后,才把事情告诉她。
        “什么?!七个?一次就搞出了七个?”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的。那老板说因为我有一半中国人血统,他们要等这七个生出来后长相如何,再叫我去捐献。因为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妇大多希望生出来的孩子的长相特征别太偏离了自己的种族。否则,将来对其小孩的成长不利,别的小孩可能会嘲笑。这跟领养一个其他种族的小孩不一样。不过,他说这种可能性较小。因为夫妇双方都是欧裔,生下的小孩只有25%的中国人血统;若夫妇双方都是亚裔的,则有75%的亚洲人血统;而夫妇是南美和西班牙混血种的话,生下的孩子则仍是混血种的模样,无所谓。但我的精子给予夫妇都是纯黑人的话,孩子可能皮肤会不那么黑,长相会有些象亚洲人。但目前尚未有黑人夫妇去他们那儿要求人工授精的。接受我的精子这七对夫妇里,前三种情况都有,大夫告诉了他们我的血统,都是志愿的。有的甚至还说,有25%的中国人血统更好,中国人聪明。”
        “啊?我以为任何人捐献,只捐献一次,而且只给一个妇女。象你这样捐献下去,天下不都有你的儿女了吗?你不就成了大众父亲了吗?”
        “这倒也是。那老板刚才说,因为我精子遗传基因完美,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其他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妇都在等那七个胎儿的出生。一旦结果是象大夫所说的那样,他们都要我的精子。”
        “如果这些孩子中将来有人互相结婚怎么办,那岂不是近亲通婚了吗?”
        “这不会那么巧吧。”我跟小洁说,下次一定要问清楚。 
        正好那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打电话,顺便告诉了他这件事。起初,他大吃一惊。 接著,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中德(我的名字),你可不能再干那事了!这怎么行啊。 ”他在电话里给我上了一堂道德课,并从生物遗传的角度给我谈了将来万一孩子互相恋爱通婚的可怕性。我并不认为这是违反伦理的,恰恰相反,如果撇开钱不说,这是助人一臂,正如小洁所说,是做好事。但后者却使我不得不考虑。这些孩子虽说碰上并且相爱成婚的机率很小,但并不能排除。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岂不是好事变成罪孽了吗?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向医生问清楚这个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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