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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民周三

发布: 2012-6-07 17:11 | 作者: 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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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三是县城南郊的农民,有田三亩半,一亩种菜,二亩半种粮食。城里人多挤不下,有钱人便在郊区买地盖房。拉砖拉沙土的车一来,周三、周三的跛脚老婆和一众乡亲便涌上去了,抢着替人家卸车、搬运,卸一车倒也能分四五块工钱。两年多前,周三承包了周庄五亩闲置地,一笔交了十年的承包金,又买了上百棵桐树苗子,把几十年攒下的钱都投资了,还借了亲戚一笔钱。做了这件事,周三便觉得自己也如同电视里白手起家的大商人,先破釜沉舟,然后就可以发达了。
        小树苗刚抽高的时候,非常细瘦。逢到春天里风大,周三就给长得高的树苗一一打起小桩子,用麻绳子把树干固定在破竹竿、废木条做成的桩子上。春天过去,树苗没有被吹倒,到夏天喝饱了雨水、阳光就猛长了一截。两年过来,小树苗长成了细长林条子。周三隔三岔五地蹬着破车子去林子里看一趟,他在林子里走走便觉心里踏实欢喜,看小桐树新抽的叶芽,还把两手去圈量树干的粗细。林子里鸟儿也多,周三走一路它们便唱一路。头一茬树苗快满两岁时,周三又买了一些小苗,种在稀疏处,希望两茬树苗能接起来,不让地空着太久。看了周三的树林的人都说,周三要发达了,这些桐木再长个两三年,都长成了材,那可不得了。周三一点儿也不敢放松,依然把小树当娃娃来照顾。但私底下,他对老婆说:“种树好,咱这一步算走对了。”两口子便开始商量起挣了钱之后的事儿,自己是绝对不敢乱花的,先要还了账,再要给大儿子盖一所房,然后便把他的亲事办了,再后要给二儿子攒着,供他上学、安排工作、娶媳妇用。商量得妥帖,两口子喜不自禁。
        忽而有一日,周三听说来了新的县委书记,又要扩城了。城已是扩了三次,以往城郊四村:大谢庄、小谢庄、杨庄、周庄,如今只剩了半个大谢和一个周庄,再扩要扩到哪个边儿上?周三和老婆被这消息闹得睡不好觉,碰到认识的人便要谈起这事儿。这件事越传越沸沸扬扬了,听说这次可不是小规模的,已经组织了城郊扩建开发特别行动队,抽调了土地局、城管、城关派出所的人,是县委书记亲自挂帅当队长的。看来消息是不会假的,周三的老婆就急了,哭哭啼啼起来。周三心里比她还忧,却劝她道:“咱这里有政府签字、盖印的合同,十年哩。钱呢,总是该退给咱吧,咱能吃多大的亏,要都让村里人吃亏,咱村里人也不认。”
        终于等到新任的书记兼开发队队长来村里了,领导说,国家一定不让老百姓吃亏,该赔多少赔多少,只能多赔不能少赔,赔款工作、善后工作一定要落到实处。如果老百姓有冤屈,就直接找他县委书记好了。村里人都受了安慰,只有周三心里不踏实,他跟人家的情况还不一样,他是唯一一户承包林地的,书记只说了没收的耕地每亩赔偿两万元,却没有说承包的林地该怎么算,更没有说种上的林条子还没有长成材、却要砍伐,这个损失该怎么赔。
        周三回家和老婆唉声叹气地商量了一番,第二天便去找他的小学同学、同乡,城关派出所副所长周卫红。周卫红刚好被抽调到开发队里了,他便把周三引到队里的办公室,把他的情况和其他人讲了,又把周三拿来的十年承包合同拿给大家看。
        周三坐在一旁,看领导们喝着茶,抽着烟,皱着眉头轮番看他的承包合同。他本想插进去解释一番,却始终没敢开口。他心里想,若是没有这个小学同学,他还真不知道去哪个衙门。领导们终于看完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的人不感兴趣,又去说别的闲话了。后来,他们对周三说,十年承包费怕是没有办法解决了。周三傻愣着脸,不太明白。卫红便对他解释说,这是两年多以前的合同,如今政策变了,地不能包了,恐怕没有啥法子。
        周三说:“可钱都交上去了……”
        卫红说:“这就是你没有经验了,怎能一次就交上去了。”
        周三说:“去办手续时,人家就要把钱交清。钱交给政府了难道还拿不回,说是十年,种了两年就不让……”
        有个人一弹烟灰,打断他说:“难道政府会把钱给你存着,或者吞了你的钱?这合同是城关镇和你签的,可你要去找城关镇,管你这事儿的人也走了。城关镇原来辖着很多地,城郊的村子都归他管,现在哪还有油水,地都收了,要有地还能给你另拨五亩,现在哪里找地去?”
        周三已经被他说得头晕目眩,胡乱地想了一小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说:“收了十年的钱,不能退一点儿吗?能退五年的也成。”
        另一个大方脸有些生气了,急躁地说:“我说你还是不明白,收上来的钱已经成了县里的财政收入,财政收入知道吗?都分发到各局委、各村镇,发工资、搞建设去了,你再去让人把工资退给你?就像你吧,你买了农药、化肥,都喷到庄稼上、土都吸进去了,你还能叫地把你买化肥农药的钱再吐出来给你?”
        这个问题把周三问住了,他想:谁愿意把工资掏出来呢,农药化肥撒出去也是变不回钱的。但又觉得这个理哪儿不对,他一脸困惑,木坐在那儿。老同学看他可怜,安慰他说:“承包金是拿不回来了,林条子砍了,倒是能赔你点儿钱。”
        “有这个规定吗?”一个人问周副所长。
        “有的,我在文件上看到过这一条。红叶镇建开发区时也没收过一些承包出去的林地,后来就有这个规定了。好像是一亩林条赔一万二。”
        周三扭头看着他,周卫红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一万二,周三,按照这个规定,你那五亩地还能收入六万元。”
        其他人马上表现得羡慕起周三来了,嘻嘻哈哈地说:“这下可发啦,成老板啦!”
        周三从开发队办公室出来,周卫红要把他送到机关大门外。周三对他说:“今年要你种,明年又不要你种的,当初哪想到……”说着说着,眼圈红起来,嘴撇到一边去。他要白手起家、变成富农的梦醒得连泡影也没有了。
        周卫红说:“周三,你看看那路边的树,你看见这些树长大过没有,没有吧?因为啥呢,因为来了一任新官,就要把旧官种的树都砍了,再种上他自己喜欢的树。所以,这县里街道两边的树从来没有长成过。”
        周三似懂非懂,干挤出一个笑。
        周卫红又说:“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上头要成绩,家里要生计,不开发、不建设既没有成绩也没有生计。这个,你是不知道的。”
        周三突然说:“你说,我要是去找书记,承包的钱能不能退?”
        周卫红说:“你天天种树,也快变成木头啦。你见不着书记,即使见着书记,他也会把你的问题交给底下的人处理,最后还是要交到开发队里,结果还是一样。”
        周三说:“你说,钱确实要不回了?”
        周卫红说:“要不回了,你能把那六万块钱要回来也不赖,再加上你的耕地,也能收入十几万。”
        周三点点头,心里虽有苦,也觉得终究无处可说。他在街上走着,一路算着账,算着算着又觉得宽慰了一点儿。
        周三回到家,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跛脚老婆,说他都算出来了,一共能收入14万。
        老婆问:“欠人家的钱能还得清?”
        “还得清。”周三说。
        “大宝的房呢?”
        “我算过了,手紧一点儿,能拉起来个院子,三间瓦房还是够用的。”
        “够用就好,只要先给大宝办了事。”又问,“地没有了?”
        “没有了。”周三说。
        “往后该怎么办呢?”
        “往后再想往后的事儿。”周三叹气道。
        老婆不搭理他了,一个劲儿地揉衣裳。
        周三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又说:“林条子要砍了。”
        “舍不得?”
        “舍不得,没有法子。”周三蹲下身,瞅着木盆里的沫子。
        “能卖吗?”
        “还没有成材哩,怕只能卖给做胶合板的,当废木料、锯末的价钱卖。”周三从兜里摸出烟,抽起来。
        “好好的,就出了这岔子。”老婆说,“普拉”抽起一条单子,用力地拧起来,溅了周三一身的水。
        周三也不动,依然抽着烟:“谁知道呢?县里街上的树都还长不成呢,咱家的树……”
        老婆却不听他说了,拿了拧干的单子,走到绳子那边晾。
        2
        村民的耕地都交给了政府,钱也马上拿到了,村民高兴了一阵,夸奖这个书记讲信义。周三的林条子终于砍伐干净了,但他却天天黄着个脸,在挖得坑坑洼洼的林地里晃荡。鸟都飞走了,头上大太阳直直晒下来,晒得他脸皮子发痛。不多久,耕地都成了工地,周三的林地上也堆了些石灰、柏油、砖渣。周三再走近去,工人都拿堤防小偷的眼光打量他。周三心想:自己的地呢,反倒成了外人。慢慢地,他也不去了。
        熟人见了周三,就关切地问林地赔了多少,周三摆摆手说:“一分还没有拿到哩。”又问林条子卖了多少,周三一脸苦相:“哪落得什么钱,木头渣子的价钱。倒也不是钱,正长着呢,砍了心疼……”
        一天夜里,有人在靠近城郊公路的下水道水泥板上发现一个身上沾着呕吐物的醉汉,醉汉先前仰躺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出气,待到一些好事的路人慢慢围上来,他便有些清醒了,坐起身,还盘着腿,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有人认出来这人是周三。他满身臭气,人也不想和他拉扯,只围在他身边站着看。
        有人问话了:“周三,你怎么躺在这里?谁跟你一块呢?”
        周三说话倒还灵便:“没有啊,我自己,我走累了就躺下。”
        又有人说:“起来吧,回家去。”
        周三说:“让我歇一歇,我喝多了。都灌我,他娘的都是大官,派出所的,还有那个姓郭的,副队长呢,都灌我。我是谁啊,灌我,我他娘的和他们喝,喝死我……”
        说完,哈哈笑了一声,又朝身边地上吐了两口,搓着手道:“舒坦……”
        有人听出了兴味,便引他说:“郭副队长,是土地局的黑老郭吗,他和你喝酒?”
        周三放开嗓门说:“黑老郭,他可是厉害的,娘的,都和我喝。原来说给我六万的,现在只给我三万。都求我,都是领导。三万,我说连我给苗子打桩子的钱也不够。好呀,都过来啦,还叫我老板呢。”
        人群里有人嘻嘻笑了。
        周三继续说:“领导和你喝酒,这是面子,老黑郭说了,以后有事尽管和他说。我的老同学,城关派出所所长周卫红,一直坐我旁边,替我喝酒呢,夹菜呢。我说啦,卫红,老弟儿,你不能捉弄哥,人家咋说都行,卫红他,副所长呢……”
        他突然不说下去了,又发出呜呜啦啦的声音,众人才知道他这是哭呢。哭了一阵,大家又急着催他讲。他也乐得讲,又讲开了:“我是找队里要钱去呢,我下午就去,坐在办公室里等。我说,不是六万吗,队里人都说,不是六万是三万,不能给六万了。我说,六万是书记给的,书记说要有问题就去找他,不有文件嘛。我一说这,不都急了?要让我吃饭喝酒去呢。我问啦,那三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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