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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民周三

发布: 2012-6-07 17:11 | 作者: 张惠雯



        人群中有人开玩笑说:“给老鼠拉走了?”
        周三笑了,抹了一把鼻涕说:“我问他们呢,那三万呢。谁也不说,只叫我喝酒,我不喝说我不给他面子。都来啦,都是大领导。老黑还说,兄弟,以后有事情尽管找我。我说,哪敢动用您呐,他可不高兴啦,要罚我一杯。喝的什么酒啊,几百一瓶的,瓶盖子都是金打的。我这穷嘴,哪能喝这。喝完了,他们还要送我回家,大领导,都有车,吃饭,司机坐在车里等呢。我说,我认得路,我不要送。我生气啊,三万块钱没有啦。叫我怎么说呢,都是领导,专门陪你吃饭喝酒,我能怎么说,还有老同学,我说,好了,别的都不说了,什么也别说了。我就走了,累了在这儿歇歇。要好了,就好了。”
        “钱你这就不要啦?”
        “怎么要呢,领导的话都说到那份上啦,给我敬酒,我怎么说呢?还签了字呢……”
        “签什么字?”有人问。
        “我喝醉了,也不知道签什么字,反正都签了。眼前花花的,我也签了,是我自己签的。”
        “唉,签了字不就等于画了押,说什么都不行了,晚了。”一个人拖着长腔、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说。
        “是不是收据条?”邻近杂货店的老头也来了,站在围观者圈子的第二层,一直都听得仔细,此刻问道。
        周三不吭声了,直着眼睛望了望周围的黑身影、黑面孔,头乱晃了一通,忽而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众人议论了一小会儿,也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材料,围在中间的周三又发出熏人的酸臭,便四散开去。杂货店的老头嚷道:“谁路过周庄,给他家里人捎个信儿吧?”暗地里有人应了一声,蹬上自行车走了。过一会儿,老头也走了。周三自己坐在路边,一忽儿笑声响亮,一忽儿沉默得像块石头。老头从杂货店里看着他的影子,不觉叹气。好在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男孩儿拉着架子车小跑着找过来,旁边跟着一个跛脚女人。老头过去帮忙,把周三扶到车上坐好。
        周三在路上,又把刚才的话颠三倒四地讲了多遍。二宝只管气嘟嘟地拉车猛走,跛脚媳妇扶着周三,一路紧跟着。
        过了两天,开发队派人把三万块钱送到周三家里。周三点了几遍,一张也不缺,对老婆说:“三万倒是给齐了。卫红还是帮了忙的。”
        老婆剜了他一眼说:“人家把你卖了,你也说他好。”
        周三说:“那些领导都答应了,以后咱家有事会帮忙的。我也不是白白让了三万块,我给他们说了,以后城管再招人,给咱家大宝安排安排。要是大宝能吃国家饭,他就不乱跑了。”
        “你等着去吧。”老婆说。
        “你看着吧。”周三倒不气馁。
        村里人难得手里捏这么多钱,以往不敢想的花钱门路也多起来,风气有些变了。周三说:“看着吧,坐吃山空能撑多久。”因为周三把钱捏着不让花,大宝还和他吵了两架。周三不理会他。他清了亲友的账,便在后面老宅上盖了一个三分大小的院子,有院墙有门脸,还有三间正瓦房,两间小偏房。他盖好了房,又存上一个定期准备给大宝娶亲时做聘礼,手上也就差不多空了。
        这些日子,人们难得见到周三出门,他若出门,也就是在盖新房的老宅子周围走走。碰到村里熟人,便感叹道:“地没有了,树没有了,也不知道干啥好。”就有人开玩笑说:“那不就成了城里人啦。”周三说:“手空着呐,不知道往哪儿搁,城里人不好当呢。”
        不多久,大宝找了个活儿,跟着一帮村人去城市打工了,二宝也考上了高中。周三和老婆依然深居简出,连卸车的散工也不去抢了。过一段时间,竟看到他俩推着个铁皮推车出来了。推车上砌了个煤火,还有放碗筷杂物的小橱,也有放水桶的空地儿。夫妻俩羞羞怯怯地走着,碰着熟人打招呼“干啥去”,便回答“上街去”。
        3
        后来,人们看见周三央做牌匾的师傅在一个白粗布宽条上写了“周三鸡汤馄饨”几个红墨大字,用两根杆子撑起来,在南城门口一带的夜市上卖起馄饨了。每日晚上六点支起摊子,卖到凌晨两点收摊回家。跛脚老婆擀皮、包馄饨,周三引火、洗碗洗菜,兼跑堂打扫。
        周三夫妇在南门口卖了一阵子馄饨,坏事也碰上过,比如收了人家的假钱,好事也碰上过,比如人家多给了钱。每晚赚个三十、二十,每月里除了食摊租金、工商管理费、卫生免疫费、街道清洁费等各种杂费,也能落几百块钱。两人风雨无阻,因为少卖一天便少挣了一天的钱。挣来的钱全为二宝存放着。
        天如人愿,周卫红竟然真的给大宝谋了一个城管稽查队的工作。虽然是临时工,一月薪水只有三百元,大宝却喜欢,总算是吃国家饭的,而且威风。工作也算辛苦,早出晚归,因为早有早市,夜有夜市,小贩们有脚四处跑,城管上的人也得跟着到处跑。大宝他们一出来便是整队人,浩浩荡荡的,穿着制服、戴着大沿帽。他们一路上呼呼喝喝的,小贩们都诚惶诚恐地脸上堆着笑。碰到不顺眼又爱顶嘴的,随手拿了东西便砸摊子。吃食直往路上扔。有时候,连做生意的车子也一并推走,摊主追在后面又哭又闹,却也倔不过他们,最后总要托人陪笑脸,送去罚金烟酒才算了事。
        周三老婆责怪大宝:“都是穷人,欺负人家做啥?”
        周三反替大宝说话:“这哪是欺负,他是要管人的,不管怎么办呢?”
        “就你知道,你觉悟高。”老婆不服他。
        大宝说:“干这行不打砸不行,我们局长说了,不威风哪镇得住。”
        周三沉吟道:“局长说得也在理……”
        老婆说:“凭良心就行。人家乡下来卖菜的老头,跑了几十里路,到咱这儿不懂规矩,你们去了把人家黄瓜扔得满街让车子轧,把秤拿走。一个老人家,跪到你们面前哭。谁家没有老人,在理不在理,做事要凭良心。咱以前不也是农民?大宝你就没有刨过地、挖过泥?”
        大宝说:“妈,你根本不懂。”
        周三说:“也不是他一个人闹,要管事儿……”
        “管个屁事儿,”老婆厉声打断他,“你们说你们的,我就说莫干亏心事,莫欺负穷苦人。”
        转眼快过年了,本来是个暖冬,天却突然变冷了,落了好大一场雪。周三也不懈怠,依然和老婆站在寒风飞雪中卖混沌。这一天等了很久也没有客人,大雪天谁出门呢?只能盼着有些过路客人,想喝碗热汤暖暖身。没有客人,周三为了省煤,就用铁盖子先把火压了,夫妻俩挤在微温的煤火旁边,手插在袄袖子里来回踮脚。仍是很冷,老婆浑身发抖牙打颤。周三拿块破布,过一会儿便去把方桌小凳上的雪水擦一擦。雪太大了,夜市上的小贩除了周三和不远处卖新疆炒拉条的一家,都没有出摊儿。周三往那家瞥过去,正好看到三个穿城管衣服的人重重跺着脚,在风雪里啪啪嗒嗒地跑过去。老板娘急忙擦干净桌子凳子,升起火给他们炒面。红黄色的火苗窜起来,照亮了一帘帘的雪,煤火上的雪花还没落下,就在半空中融化了。老板用力拨拉着锅里的东西,老板娘就站在桌子旁和那几个人说话。
        这边,周三和老婆注意着,发现那三个人各吃了一大盘拉条,还要了一大碗汤,吃完抹抹嘴便走了。这本是平时常有的事儿,可大雪天也不可怜摊主的辛苦,连碗水钱也不留,就让人心里不好受了。周三偷眼看看老婆,好在老婆并没有看他。
        三人走后,街道上又没有行人了,只有远处环城公路过大车的声音和北风的呜咽声。但寂静没一会儿,便听到新疆拉条那边骂起来。胖胖的老板娘此刻连围裙也脱了,不惧风雪地站在路边骂起来。她骂那些城管的人,骂得痛快淋漓、花样百出。周三夫妻俩这边听着,便觉得她骂的是自己的儿子,连带自己也在被骂的人里头,脸上红得直烧到耳根。那女人骂得越来越不堪,要咒所有那些龟孙子出门便被汽车撞死,爬楼便从楼上摔死,吃喝吃得他噎死,玩小姐玩得他断了根子。周三只装着低头察看煤火,不往那边看。
        没想到,老板娘竟自己走过来了,要让他们评评理。
        她单手叉腰,赫然地站在摊子前面说:“咱们老百姓赚个钱容易吗,朔九寒天也他妈的站死在这儿。这些龟孙子吸血蜈蚣还要吸咱。大雪天也出来白吃白喝,你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儿?”
        夫妻俩便脸上挤出笑,支支吾吾地附和她。
        老板娘又骂了一阵,突然豪放地说:“我不站了,我走,这大冷天,不是人过的。今天一分钱也没有卖,还给仨孙子敲了。就当那是给孙子吃啦,喂猪狗王八啦。”
        说完,她便快步转回去了。旋即看到他们开始收拾摊子,过一会儿就拉着车子往北上大路走了。
        “那媳妇,是故意骂给咱们听的。”周三有些不平地对老婆说。
        “她说也只能听着,嘴长在人家身上,管得住什么也管不住嘴。”老婆冻得声音发颤。
        周三看老婆脸上不高兴,就没有再说什么。又站了很久,终于有四个刚下了车的外地人来吃馄饨,一人吃了三碗。
        人一走,周三又高兴起来,说:“发市啦,我就知道要发市,大冷天,谁不怕冷,不想吃热东西?”
        老婆揣袖站着,瞟了他一眼,竟重重叹了一口气。
        周三问她叹什么气,老婆也不搭理他。
        又站了一阵,街上仍是空空的。老婆说:“收摊吧,我看没有人了。”
        “不再等等?”
        “不等了,我冷得很,两腿打颤,站不稳。”
        两人收拾好摊子,把收起的桌椅板凳都摞在小推车上,卡得结结实实,往家走。
        雪把地上铺得严严实实一片洁白,小车过去留下两道深色的印记。高大的路灯沉默地往下看,大片的雪花在灯下缠绞、盘旋。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他俩的影子大大地斜挂在突凹不平的小推车上,还有些飘落在雪地上。
        跛脚的老婆扶着车上的桌椅,步履又重又慢。周三说:“你不要扶了吧,不用扶也倒不了。”
        老婆便松手了,默默地走在车的一边。
        “走走暖和些了吧?”周三问。
        “暖和了。”老婆说。
        好一阵子,两人都不说话了。
        “要是咱们还有地就好了,冬天里,咱们也不用下地。我做饭,只给你和孩子吃……”老婆说着,喉咙里头哽住了。
        “你嫌这日子苦啦?”周三问。
        “苦倒不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莫听那野鸡瞎叫唤。你是被那媳妇说了,心里头不自在?咱没有吃她的,大宝也没有吃她的。”
        “倒不为这,我还是觉得有地好。”老婆固执地说。
        周三仿佛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忽而说:“大宝,倒是不用操他什么心了。只是二宝,还要替他攒些钱,再好好干几年。”
        “嗯”老婆应他道。
        “不管怎样,大宝混了这个职,咱家的摊子总太平啦。咱也不用怕,怕啥呢,儿子都在里头呢。平平安安就好。”
        “平平安安就好。”老婆重复一遍。
        又有好一阵无话,一条雪里头的大街,就到了尽头。从尽头拐东去,是铺了一半的新路,路两边是小山般隆起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下头是挖得深深的下水道。土山后边便是荒了的周庄的农田,上面东一堆西一堆看不分明的材料,都披着雪。
        “要变也变得快,咱们的地,是不是南头那一块儿?”老婆的手向某处指了一下。
        “谁知道,都看不出了。”周三真的看不出。
        周三沉默地推车子,兀自想着心事。这新路还未装上路灯,南北大街上街灯的余光渐渐都融进昏暗中去了,脚下的雪却闪着另一种光。
        “有林地才好呢,”周三突然说道,“种上几亩桐树,又有鸟叫,又有荫凉地儿。长成了材,就能卖好价钱。一茬接一茬,别让断了地力。好好照顾着,它就长得好,就能生钱,比田里头还省劲儿。小树苗怕大风暴雨,要给它钉好桩子,用麻绳牵住,待到长大了……”
        车上的锅碗瓢盘、桌子凳子仿佛一到暗处就格外喧闹起来,发出吱吱咯咯、叮叮咣咣的声音。渐渐地,这声音连同周三的说话声一起模糊了。两个人和车的影子也往暗处洇去,乃至消失在飞舞的雪光和伸向远处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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